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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春寒料峭夜潇潇

今年的冬天不算太冷,春日也来得格外早些。大约一月一过,厚重的裘衣便可脱了;凉茶凉酒也只管随叫随用,枕上云雨燥热时正好快快活活吃上一盅。有一日,在皇帝为良才人吹捧红了半面耳朵的间隙,他居然招呼常福要去御花园里折枝莲花来:题诗花瓣、赠予美人,以彰其志趣高洁。林怀思巧笑一声,赤身恭敬叩头在人怀里:

“妾听闻有道是海不扬波,阳春有脚。眼下边关安定,天下太平,大梁万万子民就是二月里也受陛下福泽庇佑,自然身上隆冬尽、心中夏日新。必定一苗九穗,花开并蒂!”

好家伙,就凭她从自个儿弟弟那儿偷学来这点子文采,差点唬得常福大冬天得给人找嘉禾苗、并蒂莲去!幸喜皇帝正兴致高涨,闻言索性起身泼墨挥毫——盛世气象、何等荣光!林怀思已经要去磕头谢恩,那无价宝转眼却被皇帝揉成团随手丢弃:

“朕的画,比不得皇兄。朕的识人之术,也比不得皇兄。”

哥哥在边关拼命,他在后宫放纵,实在没有道理。

可他是皇帝。

心念一动,戚亘很快便不满足于良才人这一张笑脸。后宫嫔妃不多,听话乖顺的更少,他记起去年春日里一只鹦鹉带来的机遇,于是清蔓求而不得的福分就落在许多宫女头上。他好像是头一次晓得,这一身龙袍远不止儿时日思夜想的保命符,他甚至感觉自己已经将父亲的阴影踩在脚下!从前胆敢当殿行凶的世家,而今还不是得俯首帖耳来求他讨价还价,只要新近提拔起来那些底层行伍与寒门士子扎稳了脚跟,过上十年……不、五年;不!三年!区区玄康之治将不值一提,燕楚两国又何足为惧!

皇帝纵然体弱,却到底是十八岁的少年人,正是龙精虎猛的时候,这欲望越高,心眼却越小。总归来去数十人,每一个人能有如选侍的运气,能混上个位份做了正经主子、还受个封号的。彤记房记了名姓再多番叮嘱,不许这群小宫女儿说漏嘴半个字——当然,如果身上有了动静那就另当别论。一个月时间稍纵即逝,流言蜚语果然没传起来,倒有另外一件事闹得人心惶惶。还是为了节省银子,据说是陛下亲自下旨:年满出宫的宫人,不管是何品级,但凡在五十岁以下的,一律视为壮年,当自食其力,宫内俸银停止发放。昭和堂算过,迄今为止符合条件的一共是三百一十二人,共计能省出一万三千七百五十钱银子;每年新遣出宫去的另算。皇帝犹嫌不足,自昭和堂起,又狠狠彻查了一番私相授受的风气;曾经凑连为太后所用的女官太监们犯案者近百众,成十万的赃银收归国有。去年各地收成不错,除延州有几条小河发了一两次水患以外,差不多都算得上丰收,军费一时虽然补不上,但还担得起夏州免税整整一季度。何况他的好哥哥班师回朝,还有那样多的好主意呢!光给太后做寿,搜罗来的宝贝就以千计,一件即可价值千金;黜置巡查的经验更不能浪费,借考功的名义,荣王怎么也该从地方官手里再榨几千万两出来——各州县的蛀虫从前给杨珣上供,去年给世家上供,而今怎么着,也该轮到堂堂一国皇帝来领受香火。这样算下来,今年夏天总算可以大张旗鼓移驾行宫。想起去年那场暑热,皇帝现下都要起痱子呢!

他便更讨厌寿宴那一套冠服。衮冕扯得发根痛,朝服坠得肩膀硬,好在是只用乘御舆出、御座落座,笑看殿庭朝臣使节并内外命妇们三跪九叩便罢了。太和之乐悠长沉闷,听得人昏昏欲睡,还有其后那挨个上前唱词祝寿的套路,几乎使皇帝脖后汗流。太后就在左手旁,从头至尾却面不改色,安坐如钟。皇帝藏在冕旒下的眼睛偷瞥了好几次,总是瞧不出破绽来。宋至的药到底下够了剂量没有,他每日是亲手侍奉着太后用下那些动了手脚的汤药,怎么这都快三四个月了,下不得床的人倒反而精神矍铄起来?甚至面前放的还是父亲初次大婚时的陈酿,光闻那味儿都使他额头青筋直跳。等这老贼婆薨逝,非得风光大葬、操办得比今日还隆重百倍不可!到时候不光能再捞一笔,还有庆祥宫里积年的宝贝……

乐歌起、舞者入,皇帝清清嗓子复又正经危坐,目光落在稍后进殿来东列为首之人身上。比手边酒盅里淡茶还没滋没味的愧怍之心稍纵即逝,荣王着九旒,与他只差这么咫尺距离。瞧,重瞳还往御座上搜寻,仍旧觊觎这宝位呢!皇帝想要摇头,又怕珠玉撞响,心头只是气急:这般志向远大,却为个奴婢把人丢个干净!巴巴来找太后,就为求个进宫行走的权利?赐婚圣旨封个王妃都容易!那李木棠今日就能光明正大跪到这正元殿来,省得哥哥魂不守舍,这样如坐针毡!该到皇帝祝酒了,戚亘执觞示意,眼神扫到太后身后几名执仗亲事,一时竟又火起:谢绝了荣王府的奴婢,谁知道哥哥竟大大咧咧反倒将五名贴身护卫送进庆祥宫!宜妃到头来白忙活一场,难怪她这会儿也蔫头耷脑只管吃菜。就这样垂拱而治!等着当今天子毒发身亡,荣王好夺回本该属于他的位置去!

酒杯撞在桌上,金骏眉刺得舌头发痒。最该用些烈酒……皇帝自己早该畅快醉上一场!去年千秋万岁节过得窝囊。既要留神着边关战事,还得提防着各国使节,哪像今日。瞧那阶下一张张面孔,汉人胡人夷人,男人女人老人,皆是一般无二的低眉顺眼,再不见去年满目精光了。就算是太后的寿宴,皇帝才是唯一的主人,所以他自然心潮澎湃,恨不得兄长再拓土开疆多进几张降表,他在京中与太后母慈子孝也算圆满了!

执杯再祝太后长乐无极,皇帝的笑在那片刻的确有几分真心;阶下臣工命妇纷纷和应,更使他掀了眉毛,虽未饮酒却已有几分醉意。哥哥,看看,还得是我做了这九五至尊,天下、你我、才是两全其美……且看今日为你母亲做寿,来了十数国的使节,上上下下是怎样的排场!你还有什么不满?殿外有什么值得你频频回顾?是以为我与你母亲有说有笑格外碍眼?你害了我的娘,我夺了你的娘,你如今,可还记得起亏欠?

一曲舞毕,燕使起身参拜;其位次夹在楚人之后,百越人之前,不太冒犯,也不失谦恭;来者突黜里麻古原是燕国驸马,打眼一看,横眉立目、赤发长脸,活脱脱一只恶鬼罗刹;那该执刀握枪、大杀四方一双大粗手如今却搢笏拜觯,一路做低伏小,好不慈眉善目。皇帝闻得他开口来先致歉:可汗重病不起,二位王子榻前侍奉,实在无法来向太后祝寿;又听他不着痕迹继而贺喜:大梁的襄安公主,行将成为燕国贺可敦。可汗一份贺礼,公主一份贺礼,御座上自然又添一杯酒:

“敬可汗,敬公主。”

到底是皇姑姑的孩子,自己的表妹,从来也无错处,对他尚且恭敬。远嫁燕国,牺牲不可谓不大,皇帝一时动情,竟斟了杯绿蚁酒,喉间轻咳两声,眉间却格外快活。这么点细微的放纵却透过十二冕旒被一旁太后尽收眼底。皇帝酒量不佳、又正在兴头,等阶下一片响雷似的酒杯跟着落了,等待了一整日的太后便款款开口:

“与其祝酒祈愿,倒不如做些实事。”

此时节,仿佛有道闪电姗姗来迟,当下就掠过太后涂脂抹粉、容光焕发的脸面;她甚至喜滋滋挑了眉,因知道自己话语快,谁也阻拦不住:“为给燕国可汗冲喜,为表公主和亲之忠孝,为祝两国永修秦晋之好——不妨请陛下,为公主生父湖兴郡公重颁谥号,追赠荣衔。”

皇帝一口酒尚未落在胃里,却当即要冲上脑门——

莫不是他听错?当着燕国驸马的面,当着诸国使节的面,当着满朝亲贵的面,这妖妇竟然……兴致冲冲?声明和亲的先皇亲女乃是偷梁换柱?冕旒轻轻在眼前拍打,细小的声音如同酒杯在手中脆裂,挡住他研读太后的面色,一身朝服沾了汗水,更是格外湿重。别是宋至的药效太猛,这就将人毒傻了!她毕竟是真真切切大病初愈,不是……

么?

他接着竟然想笑了。

自杨珣伏诛,其湖兴郡公爵位便被削去,连府邸都改回宣清公主名号;老太师亲自拟选的“丑”字为怙威肆行之恶谥,太后却竟无异议,原来全等在今日。暮色四合,太阳看不见了;云堆得太厚,隐隐约约,多半终究要下雨。他用不着担心自己,哥哥的面色早就苍白:寿宴席上,悖逆生母,是为不孝;包庇罪臣,是为不忠;顷刻之间,荣王便进退维谷。你听这周遭,暗中算计的各样声音静默了;你看这里外,争先出头的各样人影也虚化了,正元殿内一时空空如也,连风声都缓慢。满殿宾客面面相觑,独荣王依旧安坐,如松,似竹,甚至望向殿外,好似对当下绝境满不在乎。皇帝登时心凉——枉费他方才替哥哥发愁!戚亘继而却心惊:除开哥哥,那密密麻麻的脑袋,漆黑着,统统向他望着。

其实只不过是一瞬间,距离太后话音落地;在他脱口应对之前:

“太后娘娘病了。”皇帝道,“又多饮了这许多酒,难免一时糊涂,记混了先皇十公主襄安与杨氏女。病去如抽丝,这接下来的烈酒,且由朕代劳。恭祝太后娘娘永锡难老,眉寿保鲁;锡羡蕃衍,德厚流光!”

揉皱了膝上华服,他居然一把将那龙凤双喜酒壶一把抢过,还得是倒在琉璃夜光杯中,一杯又一杯,一杯又一杯,不急,只三杯。前几口无知无觉,末了却一口热火骤然烧透了肠胃,十二冕旒轻晃,夜光杯滑落在案,滴溜溜转个半圆,清泠泠远胜于殿外春雨。这时候再说后悔,是否依然来不及?

连太后都不曾瞧见,满座臣工更无从知悉,当朝天子的面色掩映在灰败夜色中,竟瞬间没了血色。从小寄人篱下,终日提心吊胆,小白脸的身子骨本就算不得好;更别提吃了馨妃经年的毒,正月里还挨了宜妃一刀!他只觉喉头腥甜,当下只道大事不好!数日前就见过血,今日怎能如此轻率!何况太后不满、似乎还有话要辩!“臣等,恭祝太后娘娘圣安!” 扶大厦于将倾,到底得是长一辈做主!先皇唯一的兄长执觞而起,四下里附和广王,黑黢黢的人影更显稠密。皇帝的脑仁立刻更疼,只觉似被丢尽了泥沼里,口不敢张、话不敢说,他唯有寻向常福;常福却仍盯紧着荣王,荣王呢?仍望着殿外不语。好几百号人恭顺的面目几乎抽离成崖壁慈悲的雕塑,将他围绕、缠紧、偏偏就是不来救命!

太后仍旧有话要讲。她仍不肯认命。

“贵使既然姓突黜里,可知泽林部突黜里义支将军?”

“正是家父。”

依旧是广王拖着年近半百的身躯,讲起数十年前的交情。燕人野驴般的身子一摇,轻易就跳回座席,你来我往好不热闹。四下里言笑声渐起,惊雷接踵而至,皇帝应声慌忙咳一嗓子,将嘴角血迹拭去。阴雨霏霏,殿外黄昏的天色几乎看不见了,连带把酒言欢的人声、轻快悦耳的歌曲与鼓点也一并远去……几乎滑落在深井里了。皇帝一手攥拳,一手扶案,正大汗淋漓之际,有个雷霆般的声音响在耳边,满带笑意、桀桀低语:

“陛下身子不爽,老身使执仗亲事送你回銮休息?”

不用身后那几人当真上前,皇帝已经冷不丁一抖,几乎立时就想扯着嗓子叫常福救驾了。如果不是哥哥仗义相助,他只怕是……

等等。

他的好兄长,背信弃义,将要离开。

十二白珠冕旒外还有青珠九旒,皇帝看不清兄长急火攻心,荣王看不清弟弟灰心冷意。做儿子的却和母亲身后执仗亲事交换了神色,做母亲的总算肯暂且忍耐,尤其皇帝甚至喝了更多的酒,偷偷捏红两颊血色,言笑间气定神闲,不由得太后不信他身体康健。甚至散席后他还要与孙美人眉来眼去,一路挺直脊背,步履端方,可想老贼妇该当如何大惑不解、满腹狐疑!所以纵然折腾到午夜才得安歇,纵然淹了满身冷汗,纵然又口吐鲜血要吓得孙沐雅泪如雨下,皇帝依然依旧笑说,一切忍耐到底都值得。

如果不是孙美人在此等待放不下心,在宋至看诊时强闯进昌德宫,戚亘这一腔眼泪,简直无人可诉!

“陛下是……”

“心疾。”前来诊病的宋至简言,“肝气郁结、横逆乘脾以致气虚血溢,若不加治疗,恐成肺痨。眼下所幸,还算来得及。”

“来不及。”皇帝脱去外层衣衫,倒卧榻上懒声道,“皇兄说我身子不适,他要取而代之,朝中上下都亲耳听得。你们孙家也该学得见风使舵,再找位表妹去求荣王殿下的恩德!”

孙沐雅旋即跪在他脚下,到这关头却突然显出些忠文公遗风来。烟眉一时尖锐,樱唇更加毫不犹豫:“陛下是天子。”她仰起头来,眼中闪耀着十二万分的赤诚,“一朝天子,万世天子,陛下,万岁!”

他于是伸手,撵起她跑落在外,沾湿了雨水的一截发尾。

此夜,无眠。

第二日一早,鸿胪寺来报:燕国使节昨晚急色匆匆登了荣王府的门,不知所为何事。孙美人一侧惶恐要告退,皇帝却伸手扯她留下,顺带说个笑话给她来听:“前几日,燕人初到京师。荣王便在千觞楼外与其相见。昨夜……太后请封,更是有备而来。你想想,是哪个傻瓜蛋被蒙在鼓里,还忙着感激涕零呢?”

孙沐雅大约是忙了一晚上,昨夜又确实淋了雨受了寒,这会儿被他搂在怀中面泛桃花,说话也犹犹豫豫,前言不搭后语起来:“陛下英明……”又是这种林怀思式的强调,属实无趣!外间常福又告:荣王入宫来,往庆祥宫而去。那么无论如何,他总是得去做个身强体健的模样的。在孙美人屁股上拍一把,他一手挡了阳光出门去。险些踩空台阶有一刹那,竟然想念苏以慈的嘲弄。去年太后寿宴,她可是发了好大一通难,为替母家表功,那些小性子也格外可爱……

不。她试图弑君,不可原谅。

快至四月,满地雨水潮气,皇帝第一回深觉身上衣单。昨夜正浠沥沥落雨时节,轿辇颠簸中,荣王戚晋却总嫌燥热。去了九旒冠冕,解了玄衣纁裳;耳畔的雨声小了,胃痛却使心跳愈发慌张。前几日焚香祭祀,斋戒少餐;今日眼瞅着雨落下来,又如何有心用膳?春雨势头不大,飘飘零零,是黑夜遮住了街头巷尾恭贺寿诞那喜色;轿夫啪踏踏的脚步空空响着,行人早都归家,连燕子都数不出几只。轿内没有灯火,眼前一波波漾出去的黑中发花不知是什么颜色。接着猝而一声,像是疾步磕在了岸边,戚晋一步撞出来,眼前已是东角门。进门先得上仨台阶,跨门槛,又下石台。起起落落像雨滴一样没有着落。魏奏大抵候在门口、跟着说些什么:“……张奉御?李姑娘不让请。”跟着马上追一句:“说是不要紧……”

怎么不要紧。

她害了病的左腿在半空吊起,支起右腿来湛紫正在捶打捏揉。必定又是侧躺着折磨了半日,酸痛了一只好腿;却居然冠戴整齐,脸色苍白都像是珍珠敷面。一双雀目也没有特意寻过来,她自己急急忙忙先要放了腿、再抻了裙;扭过脸来眉毛先颤、嘴角却笑。

戚晋从肠胃到心肺就被什么东西拽住,久久无从平息。

她还在逞强、还要隐瞒。

从前他帮她揉过多少次腿脚、擦过多少次眼泪?怀抱过她烂泥般的身躯,浸透过她湿重的汗水,他以为他们已经能够坦诚相对,她却居然还敢拿一副矫揉造作的假面来欺瞒糊弄。他所以自然要替了湛紫来,下手毫不留情,从脚踝一路捏到大腿根,再掐了她的腰,听那糊涂姑娘咬紧牙关倒吸一口凉气——有如擂鼓出击,这本当是一声预警;戚晋兀自还得忍着胃痛,如何能够顾及?

所以当她一只手春雨般灌进他衣领;当她整个身子寒风般将他裹紧,堂堂荣王殿下竟唯有汗出如浆、头重脚轻,一时甚至淌了热泪,胃痛愈发直冲天灵。是阿蛮先解了他的蹀躞带,还是他先蹭了她的乳房?两个吃痛不过的病人混在一处,自甘堕落干脆要同归于尽了!

春雨没有声音,远处有脚步接近。李木棠打个冷颤,有片刻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在做什么,忽而又深觉奇异。那个遥不可及的荣王殿下啊,竟然颤抖着,赤红着,婴孩一般,纯洁无垢地,又做回她的晋郎,又回到她的灵魂里。承了黄子虚言传身教,她今儿要做“大姑娘”,冰凉的指尖向上游走,轻易便勾破他沁了薄汗的肌肤;再深入、再交汇、再缝补、再升华……如果自此铸成大错?

便铸成大错!

才十四岁的小丫头好像用尽了毕生的决心,眼前一黑,回过神来却居然拄拐已经站在雨地里。衣裳是完好的,连发髻都一丝不乱;雨还在下,她居然倚杖站得端正,哪怕酸苦从脚底一路钻到眉心。湛紫撑伞等了她片刻。是了,她想起来了,什么时候,二哥的声音在门口响:“燕使前来拜会……”就这么一句话,忽而竟使她犯恶心。即将坠入泥沼的身子向上一挺,居然站起来、走出来……耳畔唯有心惊!她方才做了什么?竟那般执迷不悟、甚至于乐在其中?哪怕伤势反复,她甚至牵动右腿试图将他夹住!午后受病痛豁免的得意骤然变质为惶恐:如若就此伤透了身子,必定要惹他雷霆之怒!

她总该得逃跑,柱了张公子新送的拐杖,穿过雨地,彰显自己身体硬朗。至于他?脏污了衣衫倒在床畔体力不支的……这回怎么不犟嘴说“不可以”?显然他并非圣人;她也不是懦夫。头顶大雨,她当真往前走:一步两步,跨越朝闻院门槛的时候扶住了湛紫;十步二十步,绕过花园时竟然挺起了头颅;百步而后,眼前有庶仆执灯开道,身后有亲事佩剑随行。李木棠发绾珠玉,身着锦霞,竟然主人一般昂首挺胸去善诚殿会见藩使——何等排场、何等气派!她可还记得腿痛肇始于何?记得丰安雪落?

善诚殿外,她只是将胸前珊瑚珠串取出,扶正了狼牙。候在此处的燕使突黜里麻古像是月亮刻进去的伤痕,那黑熊般的身影使她想起一位不知名姓的燕人将军。眼前几乎有血色闪过了,她却露出笑容来:

“殿下正在更衣,片刻便至。烦劳贵使久候。”

瞧见她的第一眼,突黜里麻古便晓得自己大错特错。属下曾经传言,襄安公主也曾一本正经,各个要说有人在右副将多利世苾结利手下逃出了生天。多利世手段毒辣、行事凶残,曾经一战斩杀梁国五千战俘,连日渐迟暮的火拔支毕都难能望其项背。襄安公主曾经的贴身婢?突黜里总以为这是梁人夸大其词,属下庸人自扰。他彼时喝了半盅茶水,仍为此事发笑;走进善诚殿来第一位姑娘,却使他一时恍惚:

她步子不大,藏起了细小的趔趄;眉宇舒展,笑容不急不缓;身形分明瘦弱,却被层层衣衫堆出不可蔑视的轮廓。比胸前那枚狼牙更加灼眼的,该是她浑身带着血沫味儿的杀气;分明一个梁人姑娘,赤裸裸却像极了大燕的公主——他突黜里逃到梁国要躲避的妻。一时间他先为荣王惋惜,继而又生出敬佩之情:能承受如此一位浩瀚壮阔女子的,如何不是英雄?

所以他坐下来,先取出襄安公主家书,以此起了话头,先向这位李姑娘来试探。听说公主已至王帐,一切安好,对面竟不急着将信拆看,先声道谢。突黜里继而再叹息,说如今燕梁安和,楚国却再生龃龉,燕人探子消息,内乱只怕数月难以平息,更不知这近邻风雨飘摇将要走向何处,如何不使人忧心。李姑娘先笑:“贵邦既然臣服于我大梁,大梁有左武卫大将军从中斡旋,可汗但请宽心。”继而又道,“互市榷场五月开放,我与贵邦两国子民各自休养生息,便是楚人流离失所,也有周济。”突黜里正为之一震,又听闻那姑娘道,“这些外务,自有鸿胪寺及三省磋商。贵使若是有可汗文贴要递,自有鸿胪客馆掌客引荐。夤夜至此,想必还另有要事,要与殿下商议?”

要不是她出声提点,戚晋只怕还要站在门口不知多久。或许是胃痛忽而间消弭于无形,他甚至有精力琢磨这许久不曾启用的殿宇是否有些陈旧?看到阿蛮沉着以对谈笑风生,他甚至恍惚又想起赵老大人昔年在此谆谆教导的身影。只是时过境迁,周遭的灯火暗了,只阿蛮座前明亮有如星辰。再流连忘返片刻,野驴般的影子便拔地而起,口称“曾经得罪”,要忙不迭送上一把突厥玉装饰的宝剑——他这是以为阿蛮不肯为其引荐荣王,是仍记了多利世的旧仇!

“利刃伤和气……不利于两国邦交。”阿蛮略一思索,左右只有小之那柄再不离身的金镶玉如意就在手边。便是心疼,却也是她自己的宝贝,送便送了,讨个好彩头!“我梁燕两国……如金似玉,密不可分;事事如意,代代和平才好!”

没上何姑娘几节课,吉祥话都能说得如此对仗了。可为什么才进门来的晋郎还黑着张脸生气呢?许是这善诚主殿就不启用,黄花梨木的椅子粗硬硌人。藩使在场,又非得坐个板正,眼神都不能往左边瞄,这如何不使她也逐渐坐立难安,忍不住气急败坏?就算小之有家书代为送达,现下也不好使了!更别说这燕人还喊冤呢,对着荣王又扯出去年祝寿的使节是他心腹,却万万与刺驾无关一节……入了夜,时间走得也没个准信,突黜里委婉提出想留在京中做特使时,又有股要命的瘙痒劲顺骨头缝往上爬;好容易等到两厢敷衍允诺过了,推拉寒暄也罢了,该得是送客时节,殿外雨势稍歇,此等不速之客却犹豫再三,又在仪门外回过身来:

“你们的皇帝……”深眼窝将荣王一装,幽幽的好似就放了绿光,他继而吞吐出一片燕语,速度不快,足够荣王理解:“我,不会看错。你们的皇帝在宴席末尾曾口吐鲜血,病在肠胃或肺腑。如果我家王子在场,必定希望殿下您,早做打算。”

甩了这么一截烂引信,突黜里麻古走得潇洒。李木棠却别想再回床上……甚至是朝闻院去!他二人竟然还这么正经危坐着,招来长史、司马……林友告假返乡,其后有封奏折,是李木棠自己在左司马引导下,东一句西一句照古籍抄来。此夜灯火通明,却又像那豺狼虎豹鬼火般的眼睛暗自蛰伏……谁晓得兴明宫里,又有几人彻夜难眠?连那庆祥宫的小女孩儿,竟然也无能免俗。

杨华实则并不像外人所见的那般乖顺懂事——五岁的孩子,人事都似通非通,少说几句话、少上蹿下跳地闹腾,已经很是难得,谁晓得天天正午要去庆祥宫外请安的杨华其实并不喜欢这位“新奶奶”?她一共与太后贴过两面:初来时一次,荣王回京觐见时一次,如今只记得大大的屋子里有位衣着华贵的中年妇人,言语温柔却莫名冷淡;面上的笑陷在褶子里,目光总不经意低垂又滑走。于是杨华很快便清楚:新奶奶不喜欢她。不喜欢见到她,不喜欢听到她,却不许她轻易离开。这一晚的新奶奶许久未归,精力十足的孩子便瞪着眼睛等到雨水暂歇,等到半夜凤驾回銮,望见前殿灯火通明迟迟不休,没多久更是被香味一路勾到邻近的小厨房去。这会儿她看见新奶奶了,还是说她看见了家里的奶奶?

打了攀膊布裙荆钗正围着灶台忙活,舀水又和面,生火再起锅,太后的手艺娴熟着呢!火光起起伏伏烤干了地上残存水迹,她闻着热乎乎的面香,胳膊腿儿不由自主就要跳起来了:往左看看,再往右瞅瞅,从缝隙里又钻又爬,只恨自己没有掉进锅里!自称姓马的大姑姑随即把她拎出来,软言细语好生哄劝:

“别去招惹你皇姑姑——说了好多次了,不是奶奶,太后娘娘是你父亲的亲生姐姐。这会子在做石鏊饼呢。你是饿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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