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样事实监察侍御史的女儿做了改动。李攒红,从来都不是被暴怒的父母亲族捉回来;甚至于东西城门严查过所也是她这做女儿的手笔。“李家人吃了亏,从不会忍气吞声。”童昌琳的长姐在门口先接到陇安县主,往后院时偷空做了解说,“我丈夫,他的弟弟,他们的父亲母亲——各个怒火中烧,但依旧敌不过我那小姑子李攒红。布衣之怒,流血五步。圣人之怒,只怕流血漂橹。”
李木棠立时明白:“中书令上奏禁娼,是因为……”
“不止为杨家小郎君。纪王固然愚鲁,却依旧难免……是个性情中人哩。”
而后李木棠见着真正的李攒红,并不曾缠绵病榻寻死觅活,也不曾枕戈待旦厉兵秣马。她见到的是一切发生过后的李攒红,寻常两只眼一张嘴,挽了寻常发髻,一身寻常衣裙,粗一看几乎让她形容不出什么特点。不,有什么蛛丝马迹被她无意漏掉,就藏在视线角落,她曾经看见……“母亲重漆了门柱,我和妹妹新糊了窗纸。”李攒红扭头向外,绿竹清影沙沙,远处悠然有笛,“夏日好光景,难道不值得心旷神怡么?”
至此,李木棠才晓得监察御史好手段,根本授意女儿将半真半假故事散播出去任别有用心者捕风捉影。的确有这样一位杨氏小郎君,的确似乎与李攒红情投意合两心相许。可为了他离家出走?“无稽之谈。”连童氏都不假思索,“他本该随父亲远离京师,是自己用光了盘缠还是受人教唆尚不得而知。日前逃回京城私下向攒红去信……”
“五佛山,智海大师开坛讲经。”李攒红点头,“是五月廿九。所幸,万幸,在那之前,我曾路过药师殿。陇安县主,文雀她,说过了你的所有故事。那么美丽,那么温柔,那么不可思议。我怎么能不立刻清醒:杨刺史——他如今不做华州刺史了——是杨伯父,他的儿子,和你们的故事,那样迥然不同。他不会让我流泪,不会让我喜悦,他仅仅使我害怕。心跳得太快,她搞混了二者区别——那个一味圣贤书满嘴道德经的闺阁女孩。”
“你没有赴约。”
“杨廉依旧在逃。”童氏道,“还有人在找他,公公认为多半是朱家。朝堂之事莫测变换,眼下本不好轻举妄动。再说攒红她近来是伴着我。”
“我要有个小侄女了。”李攒红咧眼睛笑。
你说世间之事,缘何如此不公又如此巧妙。周庵为女儿呐喊,李蔚替女儿缉凶,上递的禁娼之情到了李木棠这做女儿的手中,却居然又成了伤害千家万户女儿的帮凶。她做了些什么呀,有何面目留在此庆贺七夕?娼门艰辛,乡下兵痞寒屋陋舍,又如何容易?“我雇了她们。”李攒红讶然,“你不知道?我原以为父亲和荣王商议,荣王会告诉你……魏典军接手镇压叛乱立竿见影:他们是军人,上过战场,竟还昏聩至此,用大梁的兵戈,着大梁的甲胄为非作歹残害大梁的社稷,如此畜生,招安他们做什么,杀鸡儆猴最好!哪怕他们曾经是苦命人……何妨招安另一些真正苦命伶仃的——她们甚至年轻,当然要拥有第二次生命。”
李木棠仍旧不解:“你是怎么、何以……”
“陇安县主忘了,对面这位已经是纪王妃。”李攒红眨眼巧笑,“婚事未成,但纪王你也晓得,毕竟特殊些。手中庄子良田大多闲置,要么就是为贪官污吏把控。我身为纪王妃要裁撤更替,岂非名正言顺?她们会有自己的田地,自己的屋舍——良民百姓,何尝不是价值千金?”
足月闭门不出,原来为这般深谋远虑!她甚至不以为委屈,更不接受李木棠仓皇无措的歉意:
“纪王有所不足,其实该算做我的幸运。哪怕作为纪王妃,依旧是李攒红……甚至说实话,”顾盼自如,是夏日最后的光辉,在她一双桃花眼中徐徐盛放,“我还有些、迫不及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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迫不及待的从不止一个李攒红。七月七兰夜初月,是湛紫盼了许久的好意头。县主才赏的四色夹缬裁身衣裳专为此夜留着,无数不眠夜里更练熟了各样乞巧的本事——只等一鸣惊人,凭她也做一回李木棠!可这日子一天天削去,俩黑眼圈不声不响着加剧,某天看着树梢两只鸟儿,她忽而惊觉今年不会有什么七夕了。你看陇安县主四面受挫正惶惶不可终日;荣王殿下政务冗杂旬月都分身乏术。更重要那大同小异两张苍白脸面,简直将精疲力竭写了淋漓尽致。就说日夜相随的县主主子——名为主子,湛紫看她也就是个走了运又倒霉催的小丫鬟——真不知她是如何忍了文雀姐姐绝情离去之苦痛,又得意“恬不知耻”来向徐家的女儿强颜欢笑;王能安懒于将她搭理,她要上赶着替监察侍御史的千金频频致歉;后者罪魁祸首分明还包藏祸心,她又耐着性子竟然深入虎穴还敢一探究竟。再出得门来天色近晚,她还得上中书令府上听人含沙射影。“怎么随手的事儿,真有脸吹得像神迹!”湛紫看不过眼,回程偷偷跟凝碧抱怨,“明明他们纪王府缺人用,分文不花抢了县主的功劳去——现在夏天正热着,像她说的之前佃户无为庄头渎职,那这些娼门姐妹一去就得顶着烈日先开荒去,说不定房屋破败里里外外都有得收拾——算什么好事?我就觉得不如我们县主!至少应了那群乱军诉求地主趁战事收买的永业田给他们都原样还回去,各个战场上回来有军功吃俸禄的也算有些家底,嫁去未免就不是安生日子!”
当然,原话太冗长且尖刻,凝碧在第二句话位置就将人拉住了再往车架里一瞄,适可而止的提点这就通了气。她俩近身照顾县主至今三月余,最晓得李木棠别扭脾性:吃亏欲求不满,享福受之有愧;愤世嫉俗乃虚张声势,三省吾身倒永无止境;分明愁肠百结,强作笑口常开;哪怕疼痛难忍,还装满不在乎。别看近来待人接物何等落落大方,此刻就轿内,不知如何偷偷拭泪呢!怕死已经怕得好几晚辗转反侧梦中惊醒;再说愧对李攒红、有负暗娼妇,那可不得彻底断了活路!
是以此时此刻同凝碧围坐在泽远堂庭除,湛紫难免恍惚。上遮凉棚,旁熏冰缸,正那西风习习趁夜,泽远堂多摆了艾草三七,既无蚊虫,也无暑气,遣散婢仆伺候,关起门来自成一统——岂不快活?最是难得!李木棠膝间藏个手炉又多穿衣裳,傍了荣王甚至只管乐呵。湛紫给人满斟了雄黄酒。可瞧见她不但不痛定思痛,反倒巧舌如簧举杯庆功,乐得给自己开脱哩:
“终于有能耐有勇气犯错……我首先要喝一大口!”不由分说仰脖痛饮这叫个豪气干云!她还狠狠打个嗝。夹在碗中鲥鱼冷了,戚晋才喂给的黄米凉糕堵不住她的嘴,顺着这几日苦读猛攻的《三国志》陇安县主可有得夸夸其谈:“两军对垒先通姓名,旗鼓相当才亮兵器——要输个一塌糊涂、捅些通天的篓子,一定也需要天大的本事!就像、想要献城投降,就得先占山为王;除汉献帝外,旁人谁又输得起两汉百年基业?便是多智近妖如诸葛孔明也不敢说算无遗策,关公破五关斩六将不也落个败走麦城的下场……我反正不完全是吴下阿蒙,”斩钉截铁这还得一点头,“这就很难得!”
“好谋无断,非三军统帅。”戚晋应声道,“不如问问湛紫——”这贴身婢正偷空吃得欢,猝而得了叫名,手忙一颤,险些摔一块炙肉,“明儿你做侍中,有胆子裁决是非、发号施令么?”
凝碧嘴快,替她抢答:“湛紫今儿吃多了炙肉,火气重,明儿是个哑巴。”
“奴婢还不识字。”湛紫跟着胡编乱造。
“都一桌子吃饭,就不要说奴婢。”李木棠颇有些生气,“罚酒!快些!你也得罚。”她还给荣王喷酒气,“你说的和我说的是一样道理,不是新鲜借口,不作数。我说我如今做了县主,一自以为是就差点害苦小春那么些朋友,你要说、要说我这不算……”
小丫头炸了毛,晋郎自然得顺毛捋。其后实则顾不得吃酒,难免说了口干舌燥。总是错也不算错,实在太较真。“中书令为其女揽功我焉能不应?最初还是阿蛮神机妙算解我燃眉之急……”千发愿万保证,他滔滔不绝直至撤席斗巧,而后尽管缄口不言立刻全神贯注,到底颓势尽显回天乏术,“换了舅舅来,必定杀你们个片甲不留。”他如此对湛紫恐吓,又回头向李木棠说明,“……怎么,从前没和你提起?凡世间游戏,没有他不精不通……除开男女私情,吃喝玩乐他尽是行家里手。有本《时食记》——不仅亲自撰写,甚至还学了作画,为此废了好些头发……以及园林山石——府上以及行宫你见过,一砖一瓦都是他的手笔,御花园也有他指点,犹好太湖石和碧纱厨……”
针落碗底,这一局还是他输。
“今夜看来是我不学无术。”大叹其气的就换个人,“……自然,这般嗜好是不止舅舅一人。花鸟鱼虫飞禽走兽,金石把玩琴棋书画……各有各的志趣,各有各的本事。”想起什么似的,放了银针此人又作一本正经,“似中书令此番,治理庄户田产买卖佃农奴婢——也是独门学问。你没学得个中门道,技不如人,难道也要郁郁不乐么?”
“上次王姑娘就说到别家养了个戏班子。她原来也爱好骑马的,嫌天热近来作罢了。”李木棠恍然大悟,将他就拍了又拍,“所以说纸上得来终觉浅,是我学艺不精,竟然还想急流勇退……不是白做了县主,是没做够县主,反倒应该变本加厉……!这个词用得是不是不太对?”
当着湛紫同凝碧的面,戚晋就将这小丫头怀里一藏,低头还说了些什么,小媳妇似的怪可怜,似乎是讨要奖赏,将自己的烦心事也拿来号丧。陇安县主多半是喝多了酒,才不学他长篇大论,提嗓子只管将人笑话:
“做不做得成皇帝……我看不要紧,只要你呀作弊的本事一直有这么高超!”
正闷头追赶湛紫进度一个亲事典军便得意。湛紫听他清嗓:颇为刻意,很有节奏;每哼一声,便穿一孔;须臾之间,九针齐过,同掷水面之上,其影如莲花,散动似云,巧然天成,将湛紫勤能补拙的本事这是杀了个七进七出。看他席间吃多了酒,末了还来振臂高呼:“散兵游勇,不堪一击!”偏头且向荣王挑衅,原来不是替人从军!盯直了重瞳有人更加义愤填膺:
“好大胆的贼徒!鹰目、鸮爪,穿针投巧,本自手到擒来!谁许你下场招摇?”他甚至拍桌子又将水盆掀翻,“不作数,不作数!自古美人惜英雄,却不见美人来惜巧七娘!丢人现眼……还不立时退下!”
凝碧目瞪口呆,只可惜文雀姐姐今日缺席。否则不甘示弱必定听得她骂回去:“有人自己多长只眼睛,倒竟然不算作弊!”陇安县主其后唯有做了和事佬,此间吵吵嚷嚷却一时不能止休……湛紫多爱看那样热闹!她才不像凝碧多谨言慎行,更学不来县主克己复礼,本就是个活泼丫头,当下只惦念着飞快重取了水来争个头名,哪管得着亲事典军后来心不在焉所为何事,更记不起来问文雀姐姐负气出走如今身在何处……她只晓得拔得头筹后自己一切顺遂,见多识广其后有得她乐:
就七月初八,她甚至上了宣议殿去。原来荣王殿下存的是这样心思,让县主改扮男装躲去屏风后头,亲身听一番朝中你来我往众臣如何思量。“我连四书五经都没吃透……今天停下来一知半解……可是总觉得有人插科打诨,还有人专说废话……”别说县主,湛紫都偷偷点头!
“确乎不假。”荣王更是郑重,“所以这回总信了我,你此前的决定并非昏聩,往后更无需怯战——我们阿蛮,不日舌战群儒也准绰绰有余!”
陇安县主至此不止偷摸往宣议殿观战,对于攀结高门显贵更是乐此不疲;连带宫闱禁地,她也三番五次走了熟络:用一只雪白鹦鹉当了馨贵妃座上宾那是不够,鼓掌喝彩还讨了习武练剑皇贵妃娘娘欢心。仿佛自七夕后半夜烧了那四轮车,再没有什么能束缚一双追名逐利的腿脚。她甚至修仙得道长出另一张面孔,以至冲破县主桎梏,一度再成为奴婢。她为此得意洋洋:须知穷困潦倒一餐饭,远胜王孙贵族万贯财。你且就看湛紫有心追蝴蝶望云彩,却不见林御女如何唉声叹气愁眉不展呢。
“您在讲大话。”湛紫乐得将她拆穿,“从露华殿到令熙宫您从来都绕着偏殿走,林御女和贞才人您哪个都不敢去见。”
“但是我知道……因为我知道。”李木棠犟嘴,“我就是知道……我也不怕去继续给她做奴婢。我总要去继续做奴婢……很有益处……我一准要去见她们的……我跟你说,不如就是今天,就是现在!我怕什么呢?”
她至少不怕梦里,漫天遮蔽视线的狮子草将枕畔没有面目的小春吞噬环绕;不怕梦里闯入南山无穷的触手,扭曲、挣扎,将冰冷的雨滴化作箭矢,向四无丫头集结冲锋……何妨地底有幽灵在她耳畔私语:将陇安县主的假面还回,做回你分文不值的奴婢;不在乎耳畔有徐弥湘低吟:“……良美人、如今是林御女,她只想让我带口信,问你安否?”又闻李攒红悲叹:“内宫林御女失子,连累孟采女自戕,柳宝林受责,慧才人悲愤不平,陛下却出宫别走……我所能救,不过沧海一粟,弱水三千,弱水三千啊……”又何必计较手中钱氏作为生母的求救信又是何种说头?必定字字泣血,干脆省得拆看!她既然茕茕孑立,一意抵抗至今,那便是丰功伟绩,怕什么神形俱灭?!
她的生娘,也是难产没了的。
晋郎曾经说……他说了更多例子。那时候她晓得些什么呢?女子生产,从不是什么喜事,却似乎天经地义有了年头。就今年七夕节,不知要有多少五生盆被种起。环绕着李木棠,一夜之间,更仿佛人人都有了喜讯。“可那些都不是喜讯。”她终于知道,就像眼下正发生着的日子,并没有从前在三福堂想象的那样金光熠熠。“比起纪王妃李攒红,我还是一样的糊涂;弥湘说我病脱了相;天上有那么多星星,我所见的也不过九牛一毛……我不敢来见你,我是这样胆小。”
“没学识,没长相;没见识,没胆量。”林怀思会对面苦笑,“你做了主子,如今换到我来做这四无丫头,自然的……”
到这时候,李木棠舔下唇,毫不吝啬会告诉她:“我还是要死的。”
多么云淡风轻几个字,滑溜溜鱼儿般,就从清晨金灿灿的光芒里脱口,砸在死水溅一圈烂泥。湛紫向后一跳,她却隐约含笑。这日去了钗鬟兰佩,搭手往令熙宫送了顿午膳,泥腿子甚至想迈进宁泰宫正殿东席。她需要来这里做一回奴婢,在她晕头转向最心力憔悴之际。她需要高高在上再去同情,不计前嫌再去亲近:太后神思不清,有日子以为自己还是皇后,非要住到宁泰宫里等元婴散学归来。所幸陛下不在宫中,长此以往却非良策,总算今儿如御女劝动,大约也心往翠微宫,不日便将起驾。“今日请县主前去,请县主伴驾,请县主、将殿下带去给娘娘……”
牵线搭桥促成母子团聚,重做奴婢远离党争风云?百年难遇之良机,李木棠如何不心向往之,立刻辞别了林怀思,一步三哆嗦也得自投罗网去。此时天色正早,头顶热辣辣烧着朝霞,耳畔轻飘飘晃着花钗,她的影子化作雏鹰,振翅还飞过宫墙哩!
一跃飞离皇城,一跃怒冲九霄;长安嫌小,五佛山渺,只管扶摇而上,谁注意何方野狗争食,正今早要刨出一具尸首:
死者是旧相识,那卢家的少镖头。
卢正前紧攥着的拳头里,死死捏着半只草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