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去哪里?”小邵迫不及待就问,“天南海北,有你的好处。只管将对长公主所言,一字一句据实道来——难道还怕殿下诳了你……”
“小将军,为奴家再斟杯茶,然后走远些。”芽娘将手一抬,身段婀娜仿佛水袖往小邵面上一打,立刻就闹得那孩子双颊红涨;反而芽娘自己又正色,接下来一席话涉及两国邦交社稷安定,她说自己不敢信口雌黄。可开头只一句,便教戚晋也得瞠目结舌:
“从前的穆慧皇贵妃娘娘——就是靖温长公主殿下生母,从楚国来的那位‘延吉公主’,”干脆起身挪近些,她几乎要去贴着戚晋坐下;未等后者厌恶,立时有一语惊人,“她呀——根本就不是老太祖的亲孙女!”
把眼一眨,坐看戚晋起身匆忙查验过一番门窗,芽娘整理衣衫继而就得对面拜倒,指天誓日要以性命作保:康佑十三年、即昭景元年腊月,楚国太子在千觞楼与国舅相见。她芽娘就在一旁侍从,亲耳听太子说及此事。国舅为此曾一念乍起执剑欲杀她灭口,终究淫心难移,舍不得一副好皮囊;也是凭此等玄机,才有芽娘其后于郡公府屹立不倒。这言谈中所提及的楚国太子戚晋也曾有几面之缘,中庸之才、守成之君,与舅舅知交匪浅,曾是朝野一直推认的即位人选。可惜老太组长寿,儿子却福薄。不是太子早死,楚国也不会有今日孙儿与侄臣争位之祸。苏帅更何至于平白为人算计牺牲!“这是你们大老爷们的事儿,奴家不懂。”芽娘摇头叹气,“奴家只是对长公主说,说后来翻来覆去怎么也想不明白。那时已是昭景元年,当今天子陛下初登大宝,穆慧皇贵妃娘娘是天子养娘,名正言顺的太后。就算不是亲生,她父亲为什么千里迢迢要来长安当面向老爷拆穿其身份作假呢?难道做了楚国太子,便不稀罕在大梁有所倚仗了么?还是、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芽娘不是楚国太子的妓,人楚人是何心思,自然一问三不知。且大惑不解还不止为楚人:“腊月里,奴家才入郡公府,就听说皇贵妃娘娘,不知怎得在宫里悬了梁……明明眼瞧着就是年节,要做太后了,偏偏楚国王子一来,皇贵妃娘娘就走了。老爷且兴高采烈呢,说是全了君臣一场忠义——奴家那时只是不敢问,至今也琢磨不明白呢!”
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舅舅以此事相挟,迫使皇贵妃畏罪自裁……楚国自己吹落打鼓抬进宫的公主,在大梁心安理得做了二十年冒牌货,忽而有一天把柄就递到舅舅手上,不早、不晚,成宗刚驾崩,贵妃未称后?芽娘至此要称告退,此间内情纷杂,向来是她也不敢刺探,舅舅一向也讳莫如深。可老太祖今年病逝,舅舅去年伏法,楚国王子前年早殇。连皇贵妃业已自缢,还有谁人能知晓内情……刹那间灵光一闪,戚晋旋即却倒吸一口冷气。随皇贵妃入京陪嫁,经年贴身侍从,有一人,不仅知情,或为主谋——
当今天子生母,追封孝定恭皇后:定昭仪李亚儿。
康佑五年,受成宗训斥,定昭仪闭门思过。在解禁前一日同样悬梁自戕。当年情景,至今历历在目:离开咸和宫鬼鬼祟祟是母亲身侧内侍总管杨泽;翻墙而入是空无一人的宫室连廊;咫尺之遥他救不得亘弟的生母;大雨倾盆母亲命他同亘弟一刀两断:
“怎能坐等那贱人复宠……元婴你明不明白!姓李的宠冠后宫,她儿子便要立为太子——元婴,届时焉有我们母子立足之地?!”
戚晋是以认定,杀人害命,母亲拍板,杨泽执行。定娘娘一如亘弟,从来仁善以致于怯懦。除宁泰宫外,还有何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在此前十余年里,这个问题一向是用于自我否定的反问句。可今日芽娘为他拨云见日,告知穆慧皇贵妃有个人命关天的秘密,在康佑十三年父亲去世之前,整个大梁,天上地下,只定昭仪一人明晰。那么,除了母亲要铲除异己,穆慧皇贵妃是否也有杀人灭口之动机……?
……且慢。
那日咸和宫后院还有一人。是名宫女,戚晋自东面连廊穿往后殿,她从西侧葫芦门躲入前庭。时间向前拨回,他是在翻墙进入咸和宫前,便见到杨泽出得宫门,于长街四面张望。如果此时杨泽已然得手,那宫女身在后殿便不可能视而不见。为何不叫?为何不报?反而殿门紧闭,戚晋步入时定娘娘仍未断气!
稍一琢磨,处处破绽:就说杨泽当晚未见回宫复命,其后得知其竟然径直出宫回家立刻服毒自尽——已经掩人耳目,事成只待受赏,何必无中生有将事情闹大?除非功败垂成,自知有负皇后……纸上得来终觉浅,戚晋立时招来小邵细细吩咐一番,当下就要在县衙演算一番。后殿杀人,掩门遁逃;出宫路经戚晋,戚晋再翻入咸和宫……
不等小邵认真爬上二进院墙再翻身落地,戚晋已是危在旦夕。饶是鲁叔公势大力沉眼疾手快,躬身作呕,身强体健如戚晋一时还是缓不过来。“早有此念……也试一试监义院当日,阿蛮何等痛苦……”甭管此言几分真情实意,几分给自己找场,总是有件事情已经证实:凶手不是杨泽。否则区区后宫妇人体弱之躯,绝撑不到戚晋辗转来救。“那么、告诉陛下……”小邵激动,戚晋半晌却不应也不答。如此,便足够还母亲清白么?如若那名宫女同样受命于宁泰宫……何况此后不间断地向露华殿的出手……
母亲啊母亲,远在终南山的母亲,包庇舅舅经年视人命于草芥的母亲,奉行先下手为强斩草必除根的母亲,不许亲生儿子稍有违拗否则便以死相逼的母亲——事到如今,我当真、还能再相信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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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木棠没想过戚晋会使她失望。今夜腿疼得早,眼见必有大雨。她喝吐了汤药,好不容易才哄自己沾了睡梦;惊醒来看,晋郎已经身陷敌营之中。小邵还是恻隐之心,三退四阻迟迟不肯将她叫醒。可就是窗外来回踱步声,也足够李木棠心如擂鼓了。前院诸事纷杂,小邵抓耳挠腮半晌,却甚至不知该从何说起。
“穆慧皇贵妃……”这是摊王母娘娘的裹脚布,戚晋自己都不能肯定,“……总之或许太后无辜,殿下和皇帝根本就不该起了龃龉……”
“这是去蓝田查到的结果。他上皇宫,为此事?”
“本不是。”小邵打量道,“还有,黄昏时候宫里送来一壶熊胆酒,跟一封圣旨,嘉奖殿下勤劳王事,林林总总赏来赏去……酒,纪王寻味而来一把抢走偷喝了几口,大部分撒漏地下……”
“你们谁使得绊?”
湛紫这会儿还有闲心偷乐,小邵就自觉面上无光。李木棠倒不为难他非要认下这拙劣伎俩:“只怕皇帝追究,所以他入宫去请罪?”
“也……算、是?”
在御酒之前,原来还有封密信。来自关内道采访使时丰,送抵荣王戚晋。
“夏州大仓兵铁失窃——县主可还记得?荆典军奉命查察,此一日有说折损有数不曾计算。孙刺史帐下有人做得一手好帐,此事囫囵过去,怎料如今旧事重提。”
“眼见朝中重臣尚且不能自保,畏惧时将军追本溯源他逃不脱责罚——孙刺史,说了什么?”
“直奏皇帝,栽赃殿下。”说到此处小邵就格外来气,“幸得时将军念旧情,所以来书提醒。殿下见了,没说二话。随即御酒又到,属下以为,看来是敲打。殿下后来看县主睡得好,自己只在善诚殿稍歇,晚膳都没用就又上马去,还不许任何人跟随。卑职不知怎得,只觉事有不妥……”
李木棠不许他再说下去。
撂发捧脸,将心定了又定。左右今晚有雨难以成眠,她决定先将那封所谓密信看看,孰真孰假犹未可知。万一陷阱正在其中?密信是时将军命家仆亲往府上面交晋郎手中,此刻家仆尚在寮房歇脚,只是那封原件——奇哉怪也,此刻却竟不翼而飞。小邵急慌慌摸遍全身上下,后知后觉方才自己善诚殿上急得打转,或许案上暂且一搁……
“桂枝,”李木棠萎顿在圈椅里头,懒懒大约是要打哈欠,“你们去找桂枝。”亲王府幕僚未经传召不得擅入内堂;亲事府各有执掌,擅离职守也等同自寻死路。唯一可避人耳目者,岂非只有府内庶仆?而其间最为可疑,就莫过于来自于皇宫一个康桂枝。此夜风雨交加,至此算开了个头。当是时无不及防,忽而雷鸣电闪。闪电裂空正劈落远远兴明皇城,登时火光冲天而起,谁知哪间殿宇遭殃。湛紫惊叫一声跌碎了茶盏,连小邵一时也上房去看。无人在意处,鲁叔公匆忙回话,是目不斜视斩钉截铁,发誓桂枝从午后起便在协春苑扫花除草,用工精细,绝非贼盗。“这不是理由。”李木棠左手拂过伤腿,忍气吞声,“欲言又止,因为什么。你们不要人人都瞒着我。你说,我不怕,下再大雨,只要你们帮我,我都不怕,你说。”
“纪王、醉酒……纪王,现下宿在协春苑。”
不安分,是何处的雷又响么?拍手跳脚——湛紫你又兴奋个什么劲呢?
“县主勿急。”鲁叔公无言瞥去一眼,“属下去得及时,桂枝无碍。她与纪王殿下在一处,所以行盗者,不会是她。”
李木棠点点头,似乎又想睡觉了。庭外有雨似乎试探着飘起来,影影绰绰,似乎有人在说话么?蹦蹦跳跳、欢欣鼓舞着,是几名下堂婢自协春苑看了热闹回来,又羡慕桂枝姑娘有了同县主“一般无二”的好福气,飞上枝头这下来看指日可待。指日可待?死期么?飞上枝头一个桃灼死了,没了段孺人的王府,就这样白日做梦?君不见那些肆无忌惮的笑意,愚蠢以致面目模糊,纯真以致色彩鲜明,萦绕耳畔睫前,使她汗毛倒竖——算什么陇安县主,空扯英雄好汉。殊不知此刻头晕脑胀,她不过是个小小丫鬟。垂首覆面,有一阵肺里都榨不出新鲜空气。却有什么积蓄日久的苦痛迸溅开来,眼瞅着不用多时便可将她吃干抹净——你就瞧今夜,要有暴雨雷霆的。不知她这条伤腿,连她的心都为此而震颤。是否和二哥一样,久在局中,对无从躲避的杀气也有那么些预感了呢?你且拭目以待吧,无需多久,还有熟人要翻墙而入。韩告违拗卓爷之命回京,带来的是几道镖师弟兄所见、更糟糕的动静:驻扎在城内几处寺庙的神武军此夜调兵千人;城外原应护卫太后的神威军也尽数向京中折返。“张四公子另有要事请见……”李木棠抬手作阻,却说自己已经顾不过来。谁都不要吵,谁都不要劝……她方才做下赤手空拳入宫送死的决定,这已经很是艰难:
“一无埋藏在御前的同谋,二从头至尾根本就没有同谋,三甚至没有筹谋。兵是昌王府出借的亲事,甲,夏州乙字仓里那些凭空没了的,显然也不会凭空真出现在我们面前——所以你们一个个张口闭口要反,反什么,拿什么反。”
勉力站起,不用谁人来扶。庭前积水空明,足够她一双雀目,来将自己看清。并非陇安县主,从来还是那四无丫头。没钱,没权,没人,没兵。她怕皇帝、怕禁军、怕失败、还怕死。上次豁出一切去求皇帝,皇帝把她扔在监义院几乎就要了一条命。而今皇帝除贪官、养酷吏、杀妃嫔、负忠良,心狠手辣与去年远远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怎么不怕?如何能不效仿晋郎,狠心也将韩镖师乃至几乎全部执仗亲事留在府上呢?
“我不知道,我现在不怎么相信我自己。或许我的想法全都是错的,我不敢决定,所以,要你们,真到无可奈何之时,全要倚仗你们。至少现在有一件事,鲁叔公你立刻就得去。”向亲王府那头一看,她说还得请左司马一道帮忙,“如何措辞我不管,总之京中每一家每一户,都得传金吾卫挨个通知了。说皇宫起火但是赤帝之子救火及时立下大功——不要说赤帝之子,也别说立功……湛紫,你们喜欢说话的朋友,或许可以给别家的婢子去说……就说、金吾卫也一样,就说晋郎已经控制了火情。但是近晚雷击看着很多,要巡城给多人手,家家户户都注意不要走水,武侯铺随时响应。只是湛紫你们要夸张些,也神乎其神些!”
而后再做些什么,她又犯难。幸有段孺人一封密信又迢迢送到手边,敦促她立刻驱车赶去送死——不荒唐么,在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带小邵一个人,一路还这样哈欠连天,满脑子只念着要她去陪陪晋郎。其后或生或死,无关紧要了。不是她不怕,反而她太怕:今儿姨娘寻死觅活之状尚且历历在目,方才段孺人信中报丧更是字字沉重——因为恐惧无以复加,所以求生必然竭尽所能。而凡事只怕百折不挠,但凡用心,世间还有难成之事么?你就看一声零下,一路巡逻的金吾卫立时就翻了几番。他们被拦轿问了三次,次次被叮嘱一句留心安全。一队又一队那些背影背道而驰其后淹没在在夜色,口中唠着的牢骚大同小异,总是门前菜价飞涨,京中流氓不绝,顶头上司难糊弄——来来去去都有李木棠一番贡献。杏仁眼所以更恹恹耷拉,她终究也学会贵人无病呻吟之恶习:就看尚贤门外监门卫彻夜不休难道不艰难?提灯赶来迎迓那宫人与她相近年岁难道不困倦?各自尽职尽责的人啊,这么多竭尽全力活着的生命,她今夜若反,立刻就分崩离析。
所幸她本就没这个本事,百无聊赖不过找晋郎就个伴——她家破人亡时,晋郎一无所知,而今段孺人传书,太后暴毙,自然她也不能使晋郎孤苦伶仃。
为此,她不要再害怕这场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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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毙不是个太好的字眼。段舍悲却早就在预演此等结局。不为什么,自从来了终南山,捡国舅从前随便哪处别业住了,太后油尽灯枯便是肉眼可察的事儿。所幸杨华毕竟是个孩子,和刘大没几天你追我赶又混了密不可分,无需她实时关心。所有亦步亦趋至诚至孝的本事,尽数便都用在太后身上。说起来太后的癔病有些日子了,离开长安前她执着地盘踞在宁泰宫,以为自己仍旧是先帝的皇后;等宫车颠簸驶进了林野,掀开帘帐就探出一双更为稚嫩的眼睛。拣选入宫,初封才人,十五岁的杨如敬自然是没有孩子,因此认不出别业里留存下侄女未射完的箭羽,和自己未来儿子何时到访落下的课业。起初有那么几天,杨如敬常躲着段孺人这位不知身份、举手投足却仪态万方的贵人。后来哪怕是见她笑语盈盈、温柔又体贴,时常在对视之时也会匆匆将眼神挪开。段孺人不求治愈顽疾,无心探究过往,两人就这么相安无事做了几日姐妹。直到十四岁的杨如敬发现杨华手中不知何处挖出属于自己母亲的钗环——还偏偏就是母亲仅存的娘家宝贝,段舍悲这下就算开了眼界。杨家的姑娘不愧为骗子怅鬼的骨血,脾性刚烈,粗鲁不堪。为人浣衣力大如牛,追认讨债更是嗓门如雷。在那一连串不堪入耳的骂街和连马静禾都无从控制的踢腿挥巴掌之间,段舍悲隐秘地窥探到太后从不告人的密辛。她的母亲叛逃了富庶的娘家,发自内心相信和那个骗子老爹在一起便做了皇亲国戚,自此高枕无忧。异想天开毫不意外地全数传承给小儿子心里眼里,所谓皇亲国戚的吃穿用度,就靠母亲头上一根根少掉的簪子,和赔钱货杨如敬手中洗不完的衣裳勉强抵换。如果不是乡官要交差拣选秀女,如果不是文仪敬慎皇后相信了所谓杨阔沾亲带故有皇室血脉之鬼话,如果不是楚国太祖对自己宝贝孙女斤斤计较以后位相迫:粗使丫头一般放荡形骸的杨如敬还会被拱上皇后宝座,日复一日受弟弟敲骨吸髓,沦为眼盲心瞎的行尸走肉么?段舍悲曾经身在其中,所以后怕、而后情形。朱户,绿窗,对女儿们来说,不过如是。至少太后还能回到她的青葱年月,回到有所挽回的那刻……
最终那把扇子,是段舍悲从杨珣经年的宝物中整理得见,亲自,捧至太后眼前。绢扇折处已经烂朽,展面勉强拼出一副一副春宫图。一旁落笔,字迹丑陋:珣敬赠春红楼。图的主人,段舍悲没有贸然猜想,可是十二岁的杨如敬已经认出。
杨如敬终于醒了,而后疯了。她撕烂那柄折扇,试图点燃一场大火,但在那之前,她死得仓促而又不讲道理。就像她的整个人生,白费力气,荒诞不经。段舍悲埋首跪了很久很久,因此未免错失了屋外许多不可挽回的变故。譬如有神威军快马加鞭,明显去往兴明宫报信;譬如刘兴尖叫追随,一时不察跌下山崖,摔断两根肋骨一条腿;譬如杨华为救伙伴只身跑下密林,众人苦寻不见:诸如此类的消息纷涌而至,没有挡住段舍悲着马麟先回府互通有无。可是哪里又来得及呢,不见一封讣告已经先行送上长丰台,使皇帝伏下的腰背挺起,又叩拜不休洒泪如雨么?
总是今夜,孝定恭皇后得以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