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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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以为自己差不多已经灰飞烟灭了——在哥哥长久沉默寡言的注视之下。他有什么选择呢,他还有什么出路?常福说犄角旮旯里确实不见荆风的鬼影。那么就这样,迈出他宁死不为的一步,感受即将钻心蚀骨的痛苦。
皇帝后退,戚亘缄默。允许、必须、为一场母子团聚——就在此夜,请杀死,他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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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号如枭,凄绝九霄;暴雨翻江,水淹陈塘。漫天电光流窜,长夜光如白昼;天宫擂鼓聚将,发兵擒拿妖猴。一无所知,别无出路;身无长物,手无寸铁:“四无丫头”李木棠,穿行过此夜诸般光怪陆离。雨水头顶蒸腾,化作顶上三花;双颊血色染透,乃仙娥粉雕玉琢;跌跌撞撞,附墙作凌波微步;雀目盲视,额间有神目开光。如此一路长驱直入,眨眼兵临城下。高挂免战牌又如何,李木棠别有善法:
兴明宫走水,几处宫门早就关闭。然陇安县主车马既到,有二等宫女不得不执灯前来接应。县主抱病难忍,烦请来客上车近处说话。文雀姐姐带出皇宫留在府上旧日衣物便有作用,李木棠着橘色裙襦擎灯下车,偷天换日直入内禁。寻宫人问了,自然那昌德宫而今也是闭门锁窗。既如此,李木棠先往昭和堂求见皇贵妃娘娘。为苏家东山再起,为谋求皇后凤座:苏以慈必定为皇帝赴汤蹈火,且得面呈安抚后宫嫔御之大功。李木棠只消欲说还休,拉出自家无所不能的二哥来,道其仓促回京不知内情,为晋郎安危只恐不择手段。苏以慈那尚且沉浸在丧父之痛、远离皇帝已久的锈钝脑袋当即拍案,风风火火便往前朝勤王救驾。殿前禁军见是苏氏贵妃,劝回不占理,动手又有忌讳,登时殿门就破。李木棠趁虚而入还抢苏以慈几步,在有人当空扬刀、千钧一发之际,高声疾呼声量竟响若雷霆:
“定昭仪!——”
只此一句,皇帝循声望来,皇贵妃扑身拜倒。李木棠自腾云驾雾,须臾已将戚晋护在身后。“晋郎曾经一定要救她——荣王有救驾之功!从前今日都有你明明知晓——!今日宁泰宫、不止一个宁泰宫,还有金吾卫翻倍要看顾整个京城察觉火患备水以备不虞——是他传令,整个京城听得明明白白:宁泰宫大火是荣王救下,此时、此刻,天下皆知!陛下,还要卸磨杀驴么?!”
祭了法宝在天滴溜溜高转,随时砸下胜负扭转;李木棠遂仰面视君,目眦尽裂:自有伏龙罗汉借她金口,厉声愈甚,字字震碎胆魄:“抑或是、存心不顾,就下定了决心——功臣、可杀,再弑兄长!——如果你要做昏君,大可、这就大可一刀砍下!不用明早,天下之人都能看个清楚!什么、皇帝陛下……连人也不如!!”
话音当落,激流身后扬起,白昼面前降下。恍然旧岁经年,咸和宫雨打梨花。一时氤氲迷离不见日月,四面凄清寂寥未闻远笛。故事要从头说起,真相会徐徐展露,且平心静气,先做修身养性;而后混沌初开,乾坤欲晓——
元婴身前跑去。
宫墙高,三丈三,梨树一支出墙来。下马又跳墙,飞身穿连廊,烈日拍开宫门,母亲悬在梁上。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此后经年,据说暴雨倾盆。“眼睁睁看着,眼睁睁错过,自怨自艾妄自菲薄还以为无颜面对……陛下从来不问,为什么却记恨?他不过只有八岁……你还要他怎么样?”
反手握了晋郎,经年冤屈愁苦,终于她李木棠要来伸张:“天上地下,没有,他没有对不起你们母子,把你当弟弟一忍再忍,一退再退,换来在这里设伏兵弑兄……你问、你问、你问问……你问问当值的太医你问当日的宫人!是他第一个把你娘从梁上抢下来,他去找你翻了墙!失之交臂,至今——他记了一辈子!再受不住这样的、这样的……”
殿门洞开,四面轰响着雷。仿若腿骨尽裂,五脏俱焚。她高声咒骂,她颓然尖叫,她回首错愕,又垂泪跳脚:“……他这样为,灰头土脸……啊……!给你救火,脖上怎么就挂了伤?!痛不痛你回我话!还有砸着烧着没有……你还杵着!你叫太医哇!!”
需要说明,戚晋浑身上下只不过受了烟熏,脖颈那是亲身试验勒出的印记,倒霉又盖了个硕大的蚊子包。那厢皇帝躲得远,循声而望真以为大错铸成久久不能回魂。苏以慈趁机叩头,直称“孙美人龙胎安稳,宁泰宫火情得控”。“龙胎”?这是戚晋当下唯一能听清的字眼。别怪他正神思游离,超然物外以致错过了阿蛮整篇征讨檄文:皇帝方才躲避仓促,腰间掉了一封密信。阿蛮入得殿内,他正将此物捡起;阿蛮讨贼得胜,密信拆读已毕。
太后死了。白纸黑字简明扼要:今早的事。病故,发作很快,一命呜呼。遗体在终南山,隔两天就能回京见面。怎么宁泰宫遭雷击起火了?原来难怪。同样一场暴雨,做哥哥的也没了娘,是否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他胃痛,他头晕,他觉得这个话题恶心。皇贵妃娇声道喜:皇帝有了儿子,对比鲜明。然后阿蛮在眼前哭,皇帝在那头挂脸。都收声,且暂停。什么时辰了?是否该预备明日早朝了?
腿脚虚浮,所以要走动走动。重瞳浑浊,所以更要聚精会神。御案上乱七八糟扔着些奏章,好些被狂风拂落地上。亘弟年少不懂规矩,到底还得做哥哥来善后打理。他捡起几本,发现面上的字,看来无端熟悉。
那是太后的求情信。皇帝嫌恶,报复性堆积成山,一封不曾拆看。戚亘意识到这点,当即如临大敌,上前便作争抢,又与李木棠那惊弓之鸟战作一团。皇贵妃起身加入战局,好一场血雨腥风,无碍这厢戚晋悠闲自在,将每一字一句翻来覆去看清。五月里母亲痛悔:孽子不孝,请皇帝圣裁;六月里母亲诅咒:好个皇帝,黄口小儿往终南山自投罗网,须知国舅身在翠微以逸待劳,立刻杀尔个片甲不留;七月初母亲求救:皇帝陛下但有不快,杀了孽畜便是,此药甚苦,请放贱妾一条生路;八月入舅舅别业,母亲更勤劳肯骂: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忘恩负义的狼崽子!从十年前吴惑言案便弄虚作假,满口应承,不曾为杨珣上书;如非藏在别业先帝知会国舅这封密信——几乎自己蒙在鼓中,算来十载又一!“我此生困厄,因做了父母的女儿,成了杨珣的长姐,又为戚晋之生母。但有来生,愿先杀诸贼。而后天下辽阔,何处不可至,何事不可为?!”
戚晋将母亲绝笔按下。戚晋将败下阵来阿蛮救出。可是山穷水尽,连阿蛮都是滚烫一团火。我问你元婴戚晋,胞弟惧怕欲杀之而后快,母亲憎恶欲杀之而后快,妻子眼见时日无多——困于囹圄,你能奈何?
“你能离开……”皇帝双唇颤抖,字字泣血,已是恳求:“领兵南下支援白州——或北上镇守边关!兵权总览,恰如封国。天高水远,朕再阴毒,能耐你何?”
“不。”戚晋低头给阿蛮擦擦头发,低低且笑,“舟车劳顿,阿蛮力不能支。臣不愿往。”
“即刻率兵突袭虔金号!清剿匪货!”皇帝当真是急糊涂了,此等密幸都张口就来,“有人告虔金号三月大批车马出入!暗中查明不是私贩盐铁就是有意避税!你现在,时不我待,点神武军——就这些周遭兵将,即刻前往查封!而后清点器物没个三五十日……”
“臣不去。”荣王坦然来看,“‘不是私贩盐铁就是有意避税’——究竟是哪般?尚无定论,也能叫作‘查明’,陛下也照单全收?”
低头再想一想,他实在觉得弟弟受奸人所悟,治国之道还得好好分说分说:“国库固然捉襟见肘,打仗要钱。然虔金号乃京中商会之首,以莫须有之名诛之,恐使天下商路梗阻,不吝竭泽而渔。显宗老爷重农抑商,难抵永业田流失,仓库矫帐作数,贻害至今,莫如自断手足。华阴几乎举县营商,田地荒芜,反倒人丁兴旺;就连丰州边境,去年底互市通商,前月有书也足够自给自足,毋需朝廷再免除说服。茶马古道失修断损,南诏国王何以忧心如焚?陛下既已遣京市令与虔金号共谋发展,算缗钱不够再商议就是,哪有听了小人胡搅蛮缠,便前功尽弃的?”
饶了阿蛮原地呆立,无视一旁皇贵妃瞋目结舌,自顾自转回御案前,他总得找一找到底何人可恶,胆大妄为如此诓骗陛下……皇帝瞪眼瞧着他来回摸索,半晌盲视不得其法,又忽而忘记意图痴痴出神。只这么电光火石刹那,戚亘轻声、咧嘴竟然要笑了。
他的哥哥,他的傻哥哥,他的好哥哥,从来问心无愧,绝对忠心耿耿。在他这个实权皇帝疑神疑鬼以致算计兄长乃至朝臣之时,去岁殿上斥责徐空“误入迷途一心尔虞我诈贻误本业”之训示原来竟被自个给忘了,却反而教哥哥学个彻底。李木棠问他有什么资格,是啊,如此能臣贤臣,还不得捧入凌烟阁,奉个万世万代——足比他这窃居皇位的懦夫来得合格罢!
可是他笑。因为他清楚哥哥无辜;因为他更加清楚,他不能留给哥哥活路。
因为他是哥哥。皇帝为天下君父,超越其上不能有个哥哥。
可是哥哥无错。只因他是哥哥。
日夜求索不得的结局,如斯讥讽,怎能使他不怒极反笑呢?他笑着笑着又哭,你看今夜的宁泰宫就聚起一群傻子,各个状若疯魔:皇贵妃直至此情此景还想着两厢周全张罗家宴;陇安县主眼见摇摇欲坠,谢绝还不忘彬彬有礼;荣王方才侃侃而谈,忽而陷于沉默,那嘴角却顾自有笑。一家子藏于檐下同避风雨,怎么就不是其乐融融一团和气呢?
“我……要离开。”戚晋只是这么简短地宣布,“亘弟,想请你照顾、阿蛮。”
而后他就离开。踏出殿前依旧大步流星,在迈过门槛的一瞬俯身作呕,而后又若无其事般站起,往禹乾门上马,叫开宫门,而后是城门,穿一夜暴雨,直至将所有一切甩在身后。再引缰住马,谁知道是哪年的事儿,面前迎迓自称陵令……他带着轮太阳走近,好低,好烧。面前崇山峻岭何以如此熟悉,原来是父亲大行那时候,啊,他安身立命的所在呀。怎么不让人慕孺瞻仰,不自觉要步步走近呢?
这一身衣裳吸饱了雨,太沉太重。这一路马背颠簸,太远太累。何谓不堪重负,抬腿已经上不得最后几级石阶。几乎跪伏栽倒,他不要陵令搀扶。
是祾恩殿。戚晋似乎回家了,他抬头,看见成宗画像庄严,案上神位林立。奇哉怪也,不是自个祖宗,倒像是满殿魔鬼。什么元宫宗庙,牌位先祖,全都是狗屁。你看这画像不堪一击,撕碎成片恍然当空落满;你看这牌位轻如鸿毛,抬脚挑起不过就木头中空。还得是太阳好哇,无悲无喜,就从山门那头打过来。我不用重瞳,陵令你自也无须惶恐。都是俗世之人,分什么三六九等,说什么尊卑纲常。十九岁的戚晋揉揉眼睛,终于是觉得困了,所幸脱去湿衣仰身坐倒。陵令你起身来,不用五体投地抖若筛糠。我请你帮忙,为我换一身干衣裳。毋需颜色,粗布麻衣最好。我换了衣裳上马便走,今日还赶得及回城,皇帝面前不会怪你管理无方。
你看,多么好的阳光。
皇陵离长安很远,平夷放蹄走得很慢。这一路鸟语花香,远山青翠欲滴,身边欢声笑语,样样使人心旷神怡……怎么,饶他戚晋盖世英才,眼下费尽心思能想出的,也只有这些陈词滥调了。后背不知为何酸得很,两股也几近夹不住马了,眼热、头痛,索性下马来步行。又喜昨儿下痛快了雨,今儿竟这等好天气,江山之壮美,人世之欢腾,多一个重瞳都装不下了。他要告诉阿蛮,拐阿蛮去看看看……只有阿蛮了。如今,他只为了阿蛮了。
阿蛮在成安门外等他,神色一切如常。他还在笑着,他俯身去拜,求偷些祭案供品……可谁想那泥塑的菩萨泡透了雨,就在他怀里粉碎成泥?且不用着急,苍天垂怜,李木棠没有死。不过一双耀如日月同辉的杏仁眼,自此再走不出昨夜狂风暴雨——
她只是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