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字还没一撇,小妮子惯会做梦!”阿兄冲他吐舌头,转身又冲堂屋里拱火,“爹!娘!不得了!隔壁庄的坏小子要把咱阿蛮拐跑!阿蛮,打狗棍拿来,撵、人、啦——!”
就是在这个时候,漫天余晖落了满院,犬吠两声,柴门动了动,他走进门来。
“这是我的夫君。”阿蛮眯起眼睛就笑,指肚抚进阴刻的大字,由上及下,历遍父母名讳的每个角落,石刻的碑冰冷,但她身上留有阳光。你看呐,娘亲在襜衣上擦着手,絮絮说着招待不周不知道镇集收摊了没该买些新鲜羊肉。那眼神一直落在戚晋身上,下台阶时险些一脚踏空。席地而坐的爹爹就被撞得一歪,好像终于回过神来,脸色刹那发白。“殿……下?”他颤声要喊。刚逃出门外的兄长立时呛住脚步,抻着脖子连连倒退回来:
“荣王、殿下?”
“一点也不错。”阿蛮抬抬下巴,与他十指交握,“我未来的夫君,晋郎、戚晋、荣王、元婴、还有首阳,都是他。今日告了父母兄长,我们便算是成婚,请——为我们赐福。”
粉红霞光掠过每一张被她融入骨血的面容,身后夫婿撩袍跪倒,叩首在尘土与杂草。灰白的墓碑缄默不言,雀目却见着三张笑脸。鸟鸣深涧,寒风战栗,当头落了椒枝一捧,用意已然分明。视我如荍,贻尔握椒。求我庶士,迨其吉兮。要说今折椒以相赠,愿君百子千孙、万岁万福,却见野椒簇簇内里早落了籽,更被焦阳烤干了壳;干刺枯立,先酥麻她不知所措的手指,又刺疼他覆盖其上的手掌。
他很喜欢。仅仅这些,便是足够。阿蛮却尖叫又咒骂,声称自己终能看清:何谓天地君亲师,旷古绝今只他们二人茕茕孑立。无诗中彩凤双绕,君不见梧桐相交。世情如此,莫能奈何。折椒原为山风,挡风的却是血肉之躯。“我不要死。”她双膝一软,就在他怀中跪倒,“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我不要回到他们身边——一些虚无缥缈自欺欺人的环境!我要走,你带我离开——你不许笑!晋郎啊——为什么你还不能够明白!!”
山间有回响,两声三声,次次冲击着他自欺欺人的伪装。阿蛮不肯将他放过,抢椒枝扎了满手血,又用鲜血来扇他耳光。恨啊,她怎能不恨!此身已千疮百孔,如何能将你挽留?!她理屈词穷,她无计可施,她愕然痛哭,要在他怀里拥挤,最好生根发芽:“我不死了——我不去死,我活下去,我不回家我好好吃饭好好活下去我不要不要你。我在这里我守着,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我不逼你哭了,哪怕你想做行尸走肉,你就做,我活着,我来保护你——什么吃药,哪怕把这条腿锯掉!我不怕,我活着你看看我,我想你我想那个不要从早笑到晚我要那个会生气会发火的晋郎你跟我发火!你把我当是皇帝!如果我不在,你要变成什么样子……我还能有什么办法!!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害怕——晋郎,回家,我们回家好不好。不是这个家,不是死人的家,要去活着,过活人的庆祝——我还要及笄做大人,我有那么久的人生……!他们死了,他们都死了——死人有什么要紧!我们还活着,这不足够吗??!我们回家!”
一双小鸡嘴不住喘息,短眉毛拧结颤抖,杏仁眼里惶恐有雨——也总强过永夜无边无际。她不稀罕做阿蛮了,将所有怯懦贪欲先宣泄一空。从中赤裸站起,却是她无所不能的本相——灼热有金光,柔软有桃香。戚晋想去皈依,又口水四溢。是她满面的眼泪酸苦,是她细瘦的胸部温润,是她红热的双耳柔软,是每一寸血肉不堪一击,却这样勾魂夺魄——说来古怪,要实打实双脚落在地上——尤其对男人,却居然不靠心灵的释放,反而要凭依肉欲、贪念——这些混杂着泥土腥臭气,向来为文人墨客所不屑的弊病。而后强颜欢笑的假面一瞬融化,迟来不闻悲鸣:
“李家失去了阿蛮,我不会。”
于是坟前,他们长久地拥吻。椒树之下,他们今日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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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戚晋而言,现在的局势显然变得更为复杂。
阿蛮失明的那一晚,他曾生出死志——因此豁然开朗,自以为聪明绝顶。你就看那九原冻硬的河床,受千凿万捣、刀劈火烧,明知春日在期、大势已去,还做什么无谓抵抗?倒不如化个明白,随波逐流干脆一去不返——这使他周身颤然酥麻,遍生快意。弟弟同室操戈打断他立世自洽的脊梁骨;母亲尖声啸叫又毁去他为人最初始深刻的血脉:当是时他竟不以为痛,不以为苦,只勘误不透,权当自己置身事外。血淋淋一幕幕旁逸斜出,从纸面扎透,刺穿他乏善可陈的人生;它们显出异化的光彩,张牙舞爪好似那地狱的兽——令他哑然失笑,仿佛居高临下看了场荒唐剧目。“乏善可陈。”他要在祾恩殿长长打个哈欠,“无足轻重。”他立刻就能拨乱反正,只需要引入他无所不能的阿蛮菩萨,现在,立刻。
可是阿蛮瞎了。阿蛮终究要死了,甚至一天天、一寸寸,眼瞧正死着。大约像那离岸的鱼,从这一段,到那一段,不慌不忙、按部就班地腐朽。在这种时候死亡便显得愈加美味,再不是无可奈何的讲究,是他功德圆满的奖赏。哪怕不信祖宗鬼神,但想到九泉之下或有同行——他简直急不可耐。湛紫还有童昌琳,来来去去的人各个说他心情好得异样。可你要能和祝英台相生化蝶自此位列仙班免去俗世烦扰,你能不笑口常开?至于小姑娘要索求肉欲——嘘,神仙清修,洁身无垢!
他当真是这么说了,现在回想简直虚伪。非得阿蛮持之以恒,凿了又踹,踹了又打,定要他记起痛苦,而后才重返人间喜了悲欢。所以说这事到这儿就麻烦。人死债销的烦恼一件不少又横亘眼前:陇州的债,陇州的田,弟弟的杀心,母亲的丧仪,还有阿蛮的命——哪样都还是束手无策,要如何当机立断,再别说卧薪尝胆!计划一:延续此前一劳永逸主旨精神,从求死变成逃生。正巧这荒郊野外,就随阿蛮归隐田园。他总有那么三分力气,一肚子经史子集也能换些钱花,保阿蛮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总之不在话下。可坏处是对不起一路相随这么些亲事庶仆(别说,就这会儿扈辛看他的眼神都古怪,难保不是发现了些什么;再要让湛紫发现了又闹起来……想想都头痛!);再者他也信不过农家赤脚医生;退一万步,人陇州刺史就在身后十步远处屏风外恭肃候着,难道他不管不顾扛了阿蛮当即就跑?免了免了。陇安郡主如何风风光光衣锦还乡,就得同样风风光光回长安行及笄礼去,没听阿蛮惦记,他总不能教她失望。再有个方案,就是贯彻无事一身轻理念,人回长安照样做什么亲王郡主的连吃带拿把本讨回来,但是不管事不理政所有军机要闻统统一问三不知。陇安的阎王债?谁爱管谁管!北狄南蛮的狠仗?且去问南北衙的将军!自此只问风花雪月,率性洒脱到底。阿蛮活几天就算赚几天,岂不为美?
吊儿郎当地,他在回程很快给阿蛮描画宏图伟业:“治好了你的腿,先去荆楚游船,而后去姑苏游园;钱塘可观潮,巴蜀可赏竹;深秋幽州香山层林尽染,隆冬浔阳庐山堆银砌玉——东南西北九州万万里,余生还长。你曾念念不忘《幼学琼林》地舆篇,不如我们亲自游历一遍。也撰一部《太平寰宇记》、《水经注》、或是《大梁南国记》、《陇右三志》——立刻就流名千古!”
他说得慷慨激昂,缩在怀里阿蛮显然哭累了却昏昏欲睡:“你陪我……”她只咕哝,指节要将他扣得愈紧,“你给我、狐假虎威;我就满天下,去趁英雄……再叫上姐姐,二哥,上武当山……”
蹭蹭鼻尖,小姑娘打个嗝儿,旋即连呼吸都死沉。戚晋问湛紫要一身薄丝被来拢着,就说果真是入了秋,连他也不嫌热了,暖乎乎倒以为舒服。车厢摇摇晃晃,阿蛮脑袋在他鼻尖晃着,眨眨眼,约莫也是想睡了,赶巧一时山风掀了轿帘,有些赤红鲜艳的就在眼底一闪而过。
不够,眼角一瞬风起,什么赤红鲜艳的玩意一闪而过。
是些茱萸,密密发在官道旁,有如蝴蝶飞舞,颤乎乎挠得人心痒。戚晋才掀轿帘,童昌琳便把马车住了。方才转过狭小弯道,此刻面前豁然开朗,高低错落橙黄橘绿,一览无余正当秋日好景。“前路颠簸郡主不好睡,”这是借口,“稍歇片刻,雍县不远,黄昏可至。”这更是推脱。这孩子压根就是自己兴致起了,实在忍不住要去撒野闹一场欢,一旁弟兄们各个拿他笑话。戚晋倒是深以为然,甚至自己头一个就先得去采些山茱萸。好好看看这串红果。只知九七霜降,竟全忘了九九重阳么。祭祖悼亡,阿蛮本说还得帮他封些冥票,戚晋以为多此一举,人活下去的意头,这不水嫩嫩就在手中捏着?茱萸捻动,仿佛火舌一转,又恍若年关爆竹漫天散飞,又譬如元宵夜天上地下灯火川流;河水弯弯一绕,三月三曲水桥,祓禊沐浴,足下映的是天边云霓,弄水嬉戏手边带出彩彻区明;柳梢沾了水珠,彩线系上手腕,擂鼓摇旗,千舟竞发,赤龙金须挟风疾飞。喜鹊惊起,月缺人圆,又是七夕。
“……你说,月亮,会是什么滋味?”
千秋石桌下,她的双唇白得像玉棋子,冷得像月栏杆。而他口中的月亮,苦涩而绵长,是酿久了的咸井水,泡满经年累月的枯叶和蛛网。扫去尘灰,而今摘了花。他的舌头依旧迟迟泛着酥麻。而薄被之下的阿蛮眼下不吝是只煮熟了的红薯角,皮薄馅满,扑面冲着香气——再次声明,此视角来自明媒正娶的夫君,未免有夸大其词之嫌。实话说不过就是小姑娘从忧心忡忡若即若离半个魂儿,脚踏实做回了冒着泥土腥气的俗人:有血有肉,触手可及。这不一旁凝碧心思细腻,翻找针线要做茱萸囊,期间没留神胳膊将她一撞:小丫头梦里竟发出声嗤笑,伸手挠了眉头,还将眼儿眯了弯。
戚晋挑帘神往,一瞬间有很多事情想做。
而这,便是他此生望见她的最后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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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木棠醒了。她睁了一次眼,又睁一次,还是觉得奇怪。不同于混沌一滩的梦境,她骤然出生在一个纤毫毕现的国度,你瞧那阳光是明晃晃的,阳光下窗格柜机有明有暗,足以触摸,从来都在那儿。对于多梦之人来说这种情况常见,每晚入眠便如猝死;隔天醒来又如重生。总要花费一些时间先记起自己的轮廓,再接受自己的影子,依依不舍与情绪狂放的梦境分离。况乎李木棠一觉梦到如今已是有三日了。她又本是个在鬼门关游走的离魂,能不两眼一眯接着幻游太虚就已经很不容易。这或许又是身在家中独有的助益——在坐起来之前,她已经知道自己身在泽远堂,眼前日子寻常。或许招惹晋郎恐吓湛紫,倒也能多些别样乐趣。钩起一面纱帘,将面孔揉搓揉搓,凝碧很快要奉面巾——热水烫过了的很提精气神;与此同时湛紫在桌那头已经偷吃几口早膳;文雀姐姐或许跳进门来骂她何不喝药;晋郎呢?准保“朝中要事”,她才懒得管。
心脏一揪,膝盖刺痛,她腿疼得厉害。不,不是这样。她没有放手,哪怕梦中,明明说好了寸步不离,她在坟前如此告祭!匹夫不可夺其志,她胸膛内仅存的那些热气……而今……却在那里?她才起身去找,明间就循声转来个人影。今日阳光太好,使雀目都瞧得清清楚楚。并非王府内相熟面容——她自己曾经就在此为奴!远近亲疏起码有所耳闻认了面善,更何况来人周身杀气毕露……不,比杀气略逊,是一般“事不关己”的冷漠,常见于昭和堂高高在上那群姑姑,用在如今的陇安郡主身上便是大不敬。除非她不做郡主,业已沦为囚徒。
她是怎么从陇安回了王府?有些记忆断裂,来人已经离她很近。瘸着腿总归是别想跑,她绞尽衣袖,也没扬声喊个救命之类——或许有些小题大做,快十五岁的姑娘做惯了主子已经开始在乎颜面。何况伺机而动、徐徐图之——这些道理她已经学得很明白。你看,那婢子不久面前下跪、又叩头;纵然何等傲骨,不还是做足了谦卑姿态?
“郡主殿下转醒,万幸万幸!”首句宣示了忠心,她接着吐露前因后果,却毫不留情,“殿下省亲回程遭山贼劫掠,受惊昏厥至今!却幸而彼时不在王府,免去受火患之苦——”
举双臂过头,拍岸行大礼,她要李木棠节哀:
“两日前——九月初二,佛堂走水,牵连朝闻院。荣王殿下养病在榻,亲事府救护无方——您请节哀!!”
不当李木棠迟滞或反驳,有些什么想问的,她一鼓作气便告知明白:伺候郡主近前的那俩丫头:凝碧、湛紫,护主忠诚,死在山匪刀下,一同折损还有同行诸亲事——郡主从头脱逃,何等神佛庇佑!陛下闻讯震怒,已夺了两位京兆府职,又命宗正寺风光大办了忠奴丧事,人已经入土为安,请郡主您一切放心;至于王府火起,还有为笄礼备下的一千盆万寿菊一夜间尽数衰败——那更是亲事府无能,亲王府渎职,段孺人管教无方。为皇兄报仇,此等艰险小人俱已伏法(她数了人名,一个个下场倒背如流,颇有些刻意为之的炫耀);段孺人已遣回娘家闭门思过,自然也不会再来招惹郡主您心烦。至于九月七日的笄礼,改由宫中操办;皇帝陛下特意派奴婢前来关照,请郡主先行谢恩。
诸如此类,一桩桩,一件件,说的都是刀光血影,讲的都是穷途末路。或许有人此前支招,要她开门见山乱棍先打一气——才转醒本就时日无多的四无丫头哪经得住,当场暴怒、或痛苦——总之是显出一些受匪乱惊吓迷乱心智的切实佐证来,以绝后患,也好全了皇帝“放她生路”的誓言。可李木棠当下什么都没有说,面上看着若有所思,或许不相信她一家之言。那么就在笄礼前这一两日,你自己那双瞎了大半的总能看个清楚。不仅泽远堂层层守卫严阵以待,荣王府上下,如今哪处不在神武军的辖界?上门诊病有焦奉御神医国手,先前那些江湖郎中再不必问。京中郡主还有那些狐朋狗友?且断了联系,眼瞧及笄成人不能再如此任性,那笄礼还有国丧要服呢!
这就是皇权威仪,无端、残忍,一朝呼啸而来,转瞬便泰山压顶。什么情义,人命,凭你小小猴头技法拙劣,还能飞得出如来的手掌心?杜门闭户,敬谢天恩,享受你最后的尊荣,而后踏上那条通往奈何桥的路——李氏木棠,此乃天子最后的宽容。你且看看自己,难道还有奔波的力气,还有拼死一搏的勇气么?
是夜,晋郎惯骑的那匹宝马平夷发性撞了几道关隘,冲卡扑到她身前,双眼濡湿似有泪,跪下前腿将缰绳垂于她手边。
它叼来一支茱萸。伶仃不剩几朵小果,干瘪落满泥泞——李木棠没有看到这些缺憾,她的杏仁眼只是缓缓燃起,是坟前椒树下,破漏留黄的太阳,她甚至灼伤了自己的手。
她看到,那朵茱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