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领着桑觅,一路到侧门。
侧门,七八丈远,一个石墩旁。
蜷缩着一位乞丐老婆子。
她身形佝偻,头发乱如枯草,一缕缕油腻地耷拉在脸颊两侧,发中夹杂着泥尘与杂物,身上挂着床单似的衣服,松松垮垮,破旧不堪,脚踝在冷风中已冻得青紫,脚上是一双脏兮兮的棉絮鞋,发黑的大脚趾从里面钻出。
拿着细长竿子的一名小厮,站在门前台阶上,时时准备着,将这老乞丐婆驱赶,看谢择弈领着桑觅出来,忙行礼问好,收了竿子退到一边去。
乞丐老婆见到谢择弈,浑浊而黯淡的双眼,透出一丝光亮:“是、是谢大人么?”
谢择弈问:“你找哪位谢大人?”
乞丐婆子冻得哆嗦。
“查案、查案的谢大人。”
谢择弈淡然道:“那我应该是。”
乞丐婆子艰难地爬起来,向着谢择弈磕了三个响头:“贫妇苗英,自浚县苗合庄来,恳请大人、官老爷,救救贫妇可怜的女儿。”
“你起来说话吧。”
谢择弈示意她起身,转而,又看向一旁的小厮:“去家中给她取些喝的温水来。”
小厮应声,恭恭敬敬地回屋打水。
乞丐婆子并未起身,仍是战战兢兢地跪着,褴褛低伏:“贫妇听庄子里的邓小八说起,京中有位谢大人,是可破鬼神的玉面判官,更有慈悲心肠,愿意为我等贱民出头,贫妇苗英,求求大人,救救我女儿小玉……”
说着,自称苗英的乞丐婆子哽咽着,又重重地磕起了头,不多时,屋中的小厮,取了一木瓢热水出来,小心翼翼地递给她。
苗英叩首道谢,接过木瓢喝了两口冒着丝丝热气的水,温水入腹,她沙哑的声音,有所缓和。
“苗合庄上,有一农户家中的小儿子,出海经商多年,前不久,落魄而归,自打他回来之后,苗合庄便发了疫病,官府的老爷们,说是天花,很快便派了人,将整个庄子都围上了,然后又以浚溪为界,两两分隔苗合庄……”
听到老妇苗英说到天花,候在一旁的小厮顿时紧张了起来,脸色发白,下意识地退了半步,与她保持着距离。
苗英继续说着:“贫妇明白,天花乃是夺命疫症,老爷们也没有办法,只得让染病的人,自生自灭,而今浚溪东岸,四十五户人家,皆被围困,贫妇女儿苗小玉,受府衙之命,独居溪畔,每日按时,从西岸往东岸骑驴运送吃食,半个多月来,并未感染天花,然而东岸那四十五户人家,却说她是瘟神,正是小玉带来了天花,要将她杀了祭天地,求得神灵宽恕,那些人才能从疫病中活下来……”
浚县发了天花疫病这事儿,谢择弈略有耳闻。
好在官衙动作很快,大夫上报情况之后,官衙已迅速将整个庄子都围了起来,面对这种不治之症,只能限制相应流动,观察以待风波过去。
这个老妇的意思,是让他那种地方救人么?
苗英长跪不起,接连磕头。
嘴里哆哆嗦嗦地说起苗合庄的事情,说起自己无辜的小女儿苗小玉,恳求着谢择弈出面相救。
老妇说,小玉没有染病。
小玉她更不是瘟神。
小玉她,只是个尚未及笄的孩子。
她只是,想攒一些银钱,给残破的家中添置一些物件,给她这个老母亲买几两肉吃。
苗英断断续续地述说着,颤巍巍地从怀中,棉布小包中取出一枚破损的玉佩,她对着玉佩哈了一口气,用衣服擦了擦,最后,将玉佩放在手心,递送到谢择弈面前。
“薄礼奉上,贫妇求谢大人、求官老爷救救小玉……”
谢择弈看着那枚粗陋的玉佩,眼神略显飘忽。
突发疫病,官府不想落人口实,又想有人给自己干活,自是要出些银钱的,正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苗小玉冒险出入浚溪东岸,半个月的时间,或许能赚到一个小家,好几年所需的银钱。
眼下事态有变,浚溪东岸的人要杀了她祭天地,浚县衙署那边……
桑觅轻轻扯了扯谢择弈的衣角。
“看来,你还挺有名的。”
谢择弈回神:“嗯,有一点吧。”
桑觅不以为意地给了他一记白眼。
又是一点。
他反正什么都是一点。
“她为什么不报官呢?”
谢择弈道:“这种情况,浚县官府恐怕不会管。”
不等桑觅回话。
他又说:“而且,她现在不正是在报官吗?”
桑觅提醒他:“你已经不当官了。”
谢择弈略带自嘲地笑了笑:“是啊,我貌似已经不当官了……”
但,是否领官身,或许都不会影响他去做一些该做、能做之事。
桑觅抬眸,微微仰头看着谢择弈,很多东西,似乎早已不言自明,她默了片刻,会心地说道:“我和你一起去啊。”
谢择弈说:“若是以往,我不会答应你的。”
“我知道。”
桑觅松开他的衣角,又去看捧着玉佩战战兢兢的老妇。谢择弈让苗英将玉佩收好,又命小厮取了一点银两给她,即刻备马,准备和桑觅一同出城去浚县那边瞧瞧。
桑觅跟着谢择弈回屋稍作休整。
她喃喃道:“疫病,会传染的。”
“是。”
“这个病,什么天花,好治吗?”
“不好治。”
“会死人吗?”
“大概,染病者,三者存二。”
“死亡率三分之一。”
“差不多吧。”
“那你不怕被传染吗?”
“我身体比较好,问题不大。”
谢择弈对自己的身体似乎颇为自信。
桑觅跟在他身后,暗暗撇嘴。
天花是什么花,她不懂呀。
她只知道,疫会传染,而人得病会死。
谢择弈一向,非常不怕死。
桑觅胡乱想着,冲着他的背影,说道:“你别怕,我在你身边……”
说完这句话,她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
她好像,比他自己,还怕他死掉了。
谢择弈停步,回身看她。
“好。”
桑觅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
她也不明白,自己干嘛要关心他的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