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夫那里取回药后,宝官就和大郎在路口分了手,一路小跑回了家。这几日,一直闭门不出,和他爹爹一起,伺候卧床的娘亲。
他爹怕小孩子坐不住,煎药这类的耐心活没敢交给宝官做,而是自己守在围炉旁,拿着蒲扇,文火慢煎,一步都不敢挪开。
而宝官也没闲着,他负责喂药送饭,端茶倒水,在病榻旁颠来跑去,忙得脚不沾地,活像个小陀螺。这小子在外面作威作福,可脚一迈进自家门坎,立刻变身为乖儿孝子,在大郎他们面前的凛凛威风,此时却瞧不出分毫端倪。
这天黄昏,宝官伺候他母亲吃完药,又递给母亲一枚杏脯解口苦。
宝官的母亲王氏,是个农家妇人,却不是那种田间地头常见的粗壮女人。她自幼三天一咳嗽,半月一头疼,是药罐子里泡大的,生下宝官后,就更加羸弱,常常一连两三个月出不了门,邻家从外村嫁进来的新妇,都不知道这位程嫂子长什么模样。
王氏的病症来的蹊跷,却不鲜见,陈家村,乃至附近方圆百里的几个小村落,都有人罹患这怪异的毛病,患者有男有女,皆是自小体虚,很多孩子挨不过去,就早早夭折,命大的活到了成年,也大多不长寿,熬不到子女婚嫁。
宝官他爹程先生就很担心,日日看着病妻幼子,心里总是泛着酸涩,时间一长,种种忧思苦虑穿透心房显现在面相上,就化作了两鬓早生的白霜。
喂完药从里屋出来的宝官,陪着爹坐在院子里乘凉,看着父亲苦闷的神色,宝官思忖片刻,就开始和他讲山里的鸟雀,草里的飞虫……尽是乡野间平淡的琐事,但宝官讲得绘声绘色,间或手舞足蹈,也博得程先生一笑,种种烦心事一时都抛到脑后了。
正在父子嘻笑时,一枚小石子飞进院来,落在宝官脚旁。
又一枚石子飞进来,砸在石磨边上;接着,第三枚…
“宝官儿!”一个粗厚的声音从院墙外头传来,语调里还带着明显的兴奋与急切。
宝官正挖空心思逗爹爹开心,这时来了个搅扰的,心中不快,就没打算理睬,可对方却不是精明人,他在墙外听得院里的讲话声,知道宝官在院子里,就开始叫个不停。
程先生听了,温和的一笑,“去吧,家里的活也都忙完了,和你的小兄弟一起出去玩玩,别太晚回来就成。”
宝官闻言,才慢悠悠的挪出自家小院,叉起腰看着来人。
“哎呀,你可出来了!俺叫了你半天啦!”胡大郎嘿嘿一笑,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大黄牙,像是一口棒子粒。
“什么事儿啊?”宝官语气里混着明显的不耐和几缕怨气。
大郎没回话,也没听出对方的不待见,他神秘兮兮的错开身,原来他身后的地上放着一个大竹篮,弯腰拉开上面盖的粗麻布,里面竟然蜷缩着一只大鸟。
“俺爹昨个在山上弄来的,好像是病了,不怎么动弹,本来想杀了吃肉的,可张家老太爷见了,说这是,是…”大郎挠了挠铁锅一样硕大的脑袋,而后啪的一拍,“哦!叫仙鹤,仙鸟,杀不得,俺爹听了,就留着给俺玩了,俺带来给你瞧瞧。”
宝官凑上前,小孩子心性,方才的不快早就抛到了一边,这时见了大鸟,也来了兴头,两眼放光,小嘴微张,俯下身子使劲的瞅着,逐根羽毛的审视这稀罕的活物。
片刻后,宝官的一汪水灵灵的眼睛滴溜溜的一转,拉着大郎的衣襟,“走,咱去找江大夫,让他医医这仙鸟,没准能活。”
大郎一听,也觉得这主意不错,拍拍屁股上的土,给鸟盖好布,双手提起大篮子,一扭一扭的跟着宝官屁股后面去找大夫。
然而郎中家住的偏远,大郎本就体胖身笨,今日又提着重物,就走的更加艰难,还没走到一半,就打了退堂鼓。
“唉,你不愿意去就算了,”宝官故作不在意的样子,作势就要往回走,可嘴里接着道:“不过我听说,仙鸟瑞兽是有灵气的,要是救活了,就是做了件大善事,你爹是猎户,平日里杀了太多生,若是不多做些善事,可不好。”
于是,在宝官行善事积阴德的论调感化下,大郎硬是提着竹篮,咬着牙哼哧哼哧的挪到了大夫家,一路都没敢停下歇脚,生怕误了仙鸟性命。
然而这仙鸟时运不济,江郎中并不在家,他出门采药还没回来。
宝官心想,既然来了,总得试试各种法子,他就怂恿大郎和他一起进了大夫的里屋,想找些滋补强体的药给鹤吃。这种不经主人允许就登堂入室的做法,显然有违君子之风,但宝官觉得,自己是为了救仙鸟性命,事出有因,即便是冒犯了江郎中,也情有可原。
屋里有不少瓶瓶罐罐,一旁还整齐的码放着许多枯枝干草,矿石虫干——都是些药材。
不过心思细密的宝官却发现了一件怪事——江郎中家里既无灶台锅碗,又无米缸油瓶,透着一缕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气。
正当宝官纳闷的时候,大郎发出了一阵惊呼,混着尖厉的犬吠,刺的人耳朵生疼。
宝官忙扔下手头的笸箩,小跑的赶到旁边小屋里,看见大郎瘫坐在地,熟地正咬着他衣摆,死命的往外拽去,间或从喉咙里翻涌着一阵阵隆隆的嘶吼,本就怕它的宝官一时没了主意,不知如何是好。
他怕猛犬伤了大郎,就四下看看,想找个棍子,赶跑熟地。就在这时候,他才注意到,大郎面前的墙里,竟有一个半人多高的暗橱,此时正两门大开,里面堆着许多彩色小瓷瓶,瓶子晶莹剔透,流光溢彩,不似凡品。
但此时大郎那里情况紧急,宝官来不及多看多想,又找不到驱赶熟地的东西,就只得用尽力气扯起大郎衣袖,大郎借力站起身,两人从屋里踉踉跄跄,逃难一般的奔了出来,好几次都险些摔倒。
出了院子就一路狂奔,跑到半路,两个孩子实在是没力气了,一起扶着一棵老槐树停了下来,都喘的一个字儿也说不出,大口大口的呼着气对视着,宝官白净的小脸笼上一层红雾,如荷花般粉嫩嫩的,大郎则是一脸黑红,汗水里还和着泥。
没等气息平复,二人就一齐回头望去,见熟地没有追来,才松下了紧绷的神经,背靠着大树瘫坐下来。这时大郎才想起,他们出来时太过惊慌,就把那只仙鸟落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