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寂冷眼看着被人押下去的裴聿衍,以及赶到的周福海等人,簇拥着姜太后离去。
他解开染满鲜血的披风,踏出金銮殿,站在太和殿前回首。
正午的阳光从琉璃瓦缝间泄下,正好罩在了那把金黄的龙椅上,让它闪着缕缕金光。
世人皆道天家无情,便是这把冰冷的椅子。
让父亲变得不像父亲,儿子不似儿子,丝毫没有骨肉亲情,唯有权势与站在至高点的欲望。
如今,皇帝仍是昏迷不醒,太子光明正大地谋逆,他只需振臂一呼,所有人都会臣服在他脚下。
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坐上那个位置。
就连身边的军师亲随,都觉得他比裴聿衍父子更适合做这天下之主。
可这人人争破了头的东西,于他没有半点吸引力,它就像是个无形的牢笼,只要你坐上去,便失去了天空失去了自由。
不是他得不到,而是他不屑。
即风站在白玉石阶下,仰头看向裴寂,真的有种在仰望至高神的错觉。
他捏紧了手中的剑,快步上去,忠诚地叩拜在他眼前。
“属下叩见王爷,宫内的御林军都已被我们的人控制,五城兵马司也已将城中的乱党擒获,并未造成太大的伤亡。”
“至于那些文武大臣们,也都一人一间屋子押下了,待大理寺一个个审问,可否有与乱党合谋者。”
裴寂道:“慢着,不用大理寺,让徐研修去审。”
“可他是翰林院的。”
“就让他去。”
“是!”即风屈膝和手便要退下。
却听他声音变得柔和了些,道:“她在哪。”
即风愣了下,才反应过来王爷问的是谁,“卫娘子随军医等人,今晨已到城外营中了。”
听到她的消息,裴寂浑身那股戾气也随之散了,他看着太和殿广场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回想起那日两人相见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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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南熏捧着被血浸染的银头盔,双目空洞。
一言不发,不哭也不说话,抱着那头盔和玉佩,一步步往外走,不论是谁喊她都像是听不见般。
地上尸横遍野,她又目不斜视只看前方,跌倒了也像是感觉不到疼般,爬起来继续往前。
不知跌倒了多少遍,浑身满是污浊,完全看不出半点平日闺秀的样。
她就这么跌跌撞撞的,一路走到了烈阳身边。
它似乎感觉到了她悲伤的情绪,伸出舌头在她受伤的手背处舔了下,用这样的方式在无声地安慰她。
卫南熏用力睁了睁酸涩肿胀的眼眶,不让眼泪掉下来。
哭了便是承认他真的死了,但她不信,她便不能哭。
卫南熏的双手伤痕累累,手心那道血痕上过药,本来有了血痂,这会重新裂开了,血水模糊了整张手掌。
但她感觉不到疼,攥着缰绳麻木地上了马背。
“走,我们回去,我听他的,安心等着他。”
就像一切都没发生过那样,回到原点,她会按着他的意思,安心等着他回来。
风如同刀子,吹在她的脸上,便是再不想哭,也被吹红了眼。
她努力仰起头,想让泪水不要往下落。
可她不够勇敢也不够坚强,没办法接受没有他的日子。
明明她们刚确定了彼此,设想了一切美好的模样,为何给了她重生的机会,又要生生将她打回地狱。
卫南熏早已泪眼婆娑,视线被泪帘侵占,看不清眼前的路。
她本就是靠一口气吊着,如今看到了现实,就像是被突然间抽走了精魄,连在马上都坐不住了。
又是一阵风袭来,她便犹如只断了线的纸鸢,摇摇晃晃地往马下跌去。
上次落马,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什么也看不见感觉不到恐惧。
这会她意识清醒,什么都看得清,奔驰的马儿和半点草木都没有荒野,更加剧了恐怖感。
可她竟半点畏惧的感觉都没有,反而觉得,这样摔死或许也是个不错的结果。
不必去面对裴聿衍,也不必去想后果。
最重要的是,不必去面对没有他的余生。
卫南熏没有闭上眼,等待着天旋地转以及疼痛的传来。
可就在这时,隔着泪眼她看见了一个模糊的身影,他骑在赤红色的马上,浑身的盔甲已被血水染成了深褐色,他自尸山血海中踏马而来。
卫南熏整个人都愣住了,是他。
真的是他么?还是她出现幻觉了。
那阵天旋地转的感觉还没来得及传来,在两匹马交汇的瞬间,他松开缰绳踩在马背上一跃而起。
不等她回过神来,只觉身后一沉,那人稳稳地坐在了她的身后,将她从即将要落下的状态中一把捞起。
扑鼻而来的血腥味,以及紧紧拥在她腰间的手臂,都让她切实地感觉到,不是她的幻觉,不是梦境。
他没有死,他还活着。
喜悦直冲天灵盖,鼻头一酸,泪水瞬间涌了出来。
没死,他没死,太好了,这真的太好了。
“为什么不听话。”
滚烫湿热的气息拍打在卫南熏的耳朵上,低哑的嗓音中,挟着浓浓的情愫。
喜悦太过巨大,几乎将她给击晕了,她一下子没听懂他是什么意思。
而裴寂已经环过她的腰,宽大的手掌接过了缰绳,一夹马腹带着她朝更深的山林间跑去。
“不是让你安心等我,为何要来。”
他的声音低哑还带了些许微颤,这是她从未听过的害怕和压抑。
原来他也会怕么?
她还以为他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人,连尸山血海都能闯,早已见惯了生死,将一切都看淡,没想到他也会有害怕的时候。
同时,她也终于听懂了。
不免觉得这人有毛病,她为了来救他,吃了那么多苦,这些伤痛比两辈子加一起都要疼,他不说几句情话安抚她,却还在说她不听话!
她若真的听话,没能见到他,才真的要一辈子都活在悔恨之中。
卫南熏有些气闷,故意赌气道:“自然是来给你收尸的。”
裴寂愣了下,随后竟是爽朗地大笑起来。
他偶尔也会笑,也会有心情好的时候,但他的笑大多是眼中含笑,幅度变化很小,极少会这么敞开自己情绪。
就连她贴在他的胸口,都能随着他的笑而一并颤动。
“我就缺一个替我收尸的人。”
她咒他收尸可以,但真的从他嘴里听见死啊活啊的这种话,又觉得晦气了。
后肘用力地往他胸口上顶去,却忘了他是穿着盔甲的,她这力道下去,他半点感觉都没有,她自己疼得嘶出了声。
却还要装作不疼的样子,板着脸凶他:“谁让你乱说话,知不知道有的话不能乱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