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东生
1、
前两天,派出所所长收到两份接待室送到伊办公室里来的文件,一份是凌小姐的申诉材料,还有一份是凌小姐跟接待人员谈话的笔录,要伊批复。
对凌小姐,所长在巡视弄堂的辰光,对伊有所了解,是资产阶级屋里的小姐,所长觉得一个资产阶级屋里的小姐肯住到老弄堂里来,不容易,难得。
所长掂了掂手里的申诉材料,有点奇怪,伊要申诉?申诉点啥?难道伊也卷进了弄堂风波里去了?有点新鲜。伊拿过文件,先翻开凌小姐的申诉材料,看到凌小姐一手娟秀的钢笔字,让人看得赏心悦目,文字也读得顺溜,一看就晓得写字的人文化蛮高,伊心里禁不牢想,弄堂里也确实需要有文化的人来参参沙子,一群大字不识几斗的的阿姨妈妈们碰到一道,整天只有婆婆妈妈的事体,今早为了争一块公用面积,可以吵得翻天覆地;明早可以为搭只灶披间,又可以打得头破血流;一有过节,还会检举人家到菜场里偷菜,其实只不过人家在菜场里拾了点烂菜皮喂小鸡,事体不大,事体不少,闹得弄堂里不得安生,时常寻到派出所里来,弄得伊这个所长整天为点鸡毛蒜皮的事体忙得东奔西跑,忙得臭要死,还没有忙出啥名堂经。
一份蛮厚的材料,所长饶有趣味地看着,想着,朝后看下去,不淡定了,眉头皱紧了起来,越皱越紧,看了一遍,停了一歇,又再看了一遍,心里起了狐疑,被害人凌小姐跟凶手管家竟然是一家人,被害人还自称没有受到过管家的任何伤害,是一场误会,真正伤害伊的人只有阿腻头……
当初,弄堂里群众扭送管家来派出所的辰光,统统讲管家是陌生人闯入了凌小姐屋里,伤害了凌小姐,现在哪能又冒出了个“一家门”了,还没有“伤害”。这样一来,关系到管家的命运,也关系到这只烂山竽落到自己手里了,哪能处理,事关重大。决定亲自到弄堂里去跑一趟,摸摸情况,不走一趟,伊心里不踏实,叫伊批复文件的笔哪能落得下去。
到弄堂里去的辰光,所长没有穿警服,特地换了件便服,尽管大家还是晓得伊是派出所所长,一穿便服,就亲和老多,大家也就肯跟伊讲心里闲话。
果然,弄堂里的人一听派出所所长来了解凌小姐的情况,纷纷围了上来,弄堂里的人对凌小姐本来就颇有微词,所长也曾料到,一个资产阶级的小姐跟老弄堂哪能会融到一道去呢?就像曾经听到的过一种讲法,糯米糕跟冰淇凌蛋糕放进了一只蒸笼里厢,上炉一蒸,肯定是一塌糊涂。所以做好了听取这些微词的思想准备,不过听下来,多数对凌小姐的微词只能听过算过的,唯有一句话,所长听进去了,众人不约而同地说道:“这个风骚的女人,离开的时候,还打扮得光鲜亮丽,整整齐齐,坐着三轮车,神气活现地走了。连左邻右舍打声招呼也不曾有过,真是不要面孔。”而且所长是听出了其中相反的意思。这句闲话足以证明凌小姐在材料中所说的,她已经离开了弄堂,也证实了凌小姐确实如她在材料中所言,管家并未伤害到她。
为保险起见,所长还去寻了黄伯伯,黄伯伯的证词也证实凌小姐没有受到伤害,所长心定了。
所长刚刚从黄伯伯屋里出来,一回头,看到弄堂深处,有一个熟悉人影,好像是阿腻头,一晃又不看见了,好像是进了小舅子——“操作工”的屋里,心里一喜,踏破铁鞋无觅处,如今得来全不费功夫。
被所长看到的人,正是前一腔逃脱追捕的阿腻头,一直躲在“操作工”的屋里,“操作工”没有工作,阿腻头有钞票,两相一拍两响。相安无事。
巧也巧,这个辰光的阿腻头,闷得慌,想出门放放风,出门前头,探头朝弄堂里张望一下,看看弄堂里没啥异样,就出门了,想不到,所长今早没有穿警服,被阿腻头疏忽了,等到伊看清爽远处的人竟然是派出所所长,赶紧退回屋里,已经来不及了。
所长当机立断,飞快扑向“操作工”的屋里。
阿腻头窜进屋里,一记头关上门,关门四处张望,看见家徒四壁的“操作工”的房间,实在没有地方好躲,一眼看到眠床,呲溜一记钻进了眠床底下,“操作工”还来不及问一声:“做啥,”所长已经到了门口,敲门了。
2、
派出所里厢,羁押室的门口外头,“哐当”一记开锁的声音,传进羁押室里。在铺板上头,盘腿而坐的管家,背脊靠墙,打着瞌睡,听到声音,以为是送饭的宋警察来了。
这几天,羁押室里,除了送饭辰光,宋警察会来一趟,其余辰光就不会有其他人再来了。
老底子,派出所里的临时关押,没有严格的司法程序,对案子的处置也常常是不紧不慢,被关押的人,假使没有重大的案情进展,除了一日三顿饭,剩下来就是闭门思过。有点像被遗忘了一样。
管家整天面对的只有黑洞洞,空荡荡的羁押室,没啥奢望,老早心死了。
管家从当初失去自由的惊恐、彷徨中挣脱出来以后,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也就随遇而安了,管家明白,命里厢注定的事体,是逃不脱的。羁押室里的饭菜虽然难以入口,倒也不会饿煞,羁押室里,没有眠床,只有两块铺板,反倒可以让伊享受失眠的遐想,假使没有了遐想,伊就不是一个人了,成一根木头了,就真的彻底死脱了。
苦熬中,唯一的盼头,就是想见到凌老板,管家希望凌老板早点来救伊出去,因为,凌老板讲过,伊一定会来救伊的,因为两个人比亲兄弟还要亲。
啥人想到,凌老板自从上一次来过一趟以后,就不来了,人影子也不看见,难免对亲情的失望让管家平添伤感,暗暗地落尽了眼泪水,吞进肚皮里……
管家听到了门外头开锁的声音,并不诧异,宋警察到吃饭辰光总归会来的,像惯常一样,管家朝门口看过去一眼,却没有看到宋警察的身影,也没有听到,宋警察习常进门前头,总归要讲一句“开饭了”的闲话。
管家记起来了,饭好像刚刚吃过不多一歇,宋警察是不可能来的,来的不是宋警察,会是啥人呢?管家觉着好像啥地方有点不太对头,管家疑惑起来了。
羁押室的门被拉开了,一道阳光透过走廊的窗口,射进了羁押室,阳光顿时把暗洞洞的羁押室照得通亮通亮,有点耀眼,管家用手挡在眼睛前头,朝门口看过去,看到有一个警察立在门口头,立在门口头的警察果然不是宋警察……
看来有情况,管家赶紧从床铺上放下双脚,一记头立了起来,随即一个立正,嘴巴里大声地喊了一声:“报告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