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这些我知道,但主观臆断有些多,只能当做参考,何况,你觉得他逃跑慌乱,我倒觉得他其实很有技巧。他没跑直线,还发现了光源的问题,搜山到后来也没发现他跑去了哪里。他有可能不是凶手,但我认为他一定和凶案有着某种联系,否则,尸体是水路运送,他又穿了潜水服,难道只是巧合吗?”
黎锡消化着他的分析,慢慢地“嗯”了一声。
正入神地想着,忽然有些刺激的味道飘散出来,黎锡看向气味散出的方向,张尧已经将滴到掌心的活血化瘀的药油揉热了,正往他的脚踝上按呢。
黎锡下意识地蜷了下膝盖:“……不用了……痛……”退得不及时,张尧暖热的掌心已经覆在了伤处。
张尧手掌捂着黎锡的脚踝,因为黎锡尾音拖长的“痛”字抬眼看向对方,认真地问:“……不揉吗?不渗点儿药力进去,等睡醒了有你疼的。”
暴露在空气里的微凉肿痛的脚踝被温暖的手掌包裹着,黎锡觉得整条小腿的肌肉都要不听自己大脑的指挥了。
而原本想要行使指挥权的大脑在眼睛对视上张尧诚恳坦率的神色时,也不争气地忘掉了自己可以行使的权力。
大概因为这是私人的居住的地方,黎锡忘了自己的权力,也就没强迫自己再去想起。
反倒是放任着,让那包裹在脚踝的暖热渗透进血肉,用一种听上去近乎于撒娇示弱的声调说:“……你……你轻一点儿啊……”
有刺目的白光打在他身上,晃得他眼前一阵斑斓。
相机的快门声不绝于耳,黑洞洞的摄像头围绕着他,随之而来的还有那些此起彼伏密密麻麻,如同马蜂过境一般的男男女女的噪音。
黎锡死盯着被白光打得亮堂的大理石地面,看见那些西装革履下搭配的高跟鞋和黑皮鞋,将他走路的地方无限缩小,甚至大步逃开都成为一种妄想。
他戴着口罩和帽子,他很怕热,口罩里满满是他滚烫焦灼的呼吸,可他根本不能在这些摄像头面前摘下露出一星半点儿的表情。
在这些摄像头里,烦躁的脸是千百种说法,愤怒的脸是千百种说法,悲伤或漠然也有他们编排好的各种各样的说法。
黎锡步履维艰地被他们推挤着走进大厦,在过去旋转门的时候,黎锡终于捕捉到一丝空隙,于是他连忙冲出了包围,奔向了那台刚刚有人走出的还未完全关门的电梯。
快一点儿!再快一点儿!
黑压压的脚步声和摄像头仿佛巨蟒追在身后,那些密密麻麻的声音里添了几句更为难听的谩骂,他瘦削的身形勉强在电梯关上之前溜了进去,于是那些皮鞋,相机和白光终于离他远去了。
黎锡松一口气,按下了自己要去的楼层。
手机里传来一条讯息,是张尧发来的,他在电梯口等他。
黎锡倚靠在电梯里,终于摘下了脸上的口罩,他期待地看向上升的楼层,知道张尧会在电梯门打开的时候出现在他眼前,然后拉着他避开追上来的媒体,先一步进去安全的房子。
有他拽着自己,就不必担心跌倒了。
然而视线却在盯着按键面板的时候忽然察觉到了一点儿不对劲儿。
电梯门透明了,一层一层的地面慢慢从眼前下去,黎锡低头去看,方方正正的电梯也透明起来,他看到几层之下,那些黑压压的人影正乘坐另外一座透明的电梯,举着相机咔嚓咔嚓地拍向自己的方向。
透明立体的摩天大楼,纵横交错的线条和无法阻隔的闪光灯。
黎锡重又紧张起来,但是手里原本捏着的口罩忽然不知道掉在哪儿了,他抬眼看向透明的逐渐接近的目标楼层,张尧脸都没有挡着,就笔挺地站在那里,期待地朝他招手。
……不行啊。
如果再近一点儿,他们拍到了你和我,那些污言秽语和恶意揣测就会和张尧,和张尧的家人也扯上关系……
……好不容易,只这么近了。
黎锡抿着唇,抬手按下了最近的楼层,不再去看等在楼上的人影,迈步跑了出去。
立体的空间只剩线条,黎锡奔跑慌张,分不出哪些代表台阶,哪些代表转弯,他磕磕碰碰,小腿便不知撞重了哪里,疼得厉害,终于忍不住落了眼泪,却不敢停,仍然跌跌撞撞地跑着。
然后,有人按住了他的肩膀,停止了他的逃离。
那人按住他,扳他转身,担心地唤他“黎锡,黎锡”。
——“黎锡,黎锡,黎锡你醒醒,醒来就好了。”
张尧瞧见黎锡紧闭着的漂亮的眼尾渗出泪来,浸湿了对方黑直的睫毛,下意识地便抬手托住了对方的脸,用拇指轻轻地蹭了蹭他的眼睫。
他不知道黎锡梦到了什么,只是听到了他在床上不太老实的动静,又看他眼皮一直不安地颤动,想对方是做了噩梦醒不过来,只好伏在床边一遍遍地叫他的名字。
或许是睫毛被轻轻拂过有些痒,黎锡抬手按住了张尧的手腕,有些茫然地睁开了朦胧的眼睛。
没有嘈杂的人声,没有刺眼的闪光,也不是透明的建筑,张尧的手挨在他的脸庞,温热宽厚。
他恢复精神,垂下眼睫看向自己的手,张尧便知道他是醒了。
又怕对方觉得这姿势太过私人亲密,张尧连忙要退开一些,手掌离开脸颊时,黎锡也松开了他的手腕,又顺势握住了他的拇指。
明明比张尧高上一点儿,黎锡的手却小一些,几乎小他半个指节,轻易就能被他圈在自己的手里。
因为握不住也拦不住整只手,黎锡和他闹的时候便养成了拽他拇指的恶习,张尧还笑他傻,说剩下四根手指也并没有因此不灵活到什么地步。
此刻被黎锡用熟悉的方式握住指节,张尧却既不想躲开,也不想笑他。
他原本担心地弯着腰站在床边,此刻便小心翼翼地半蹲下来,抬起右臂虚虚圈住了黎锡的头顶。
黎锡也不管他,半垂着视线,不知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