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是平齐的?”小白的注意力从吴廖拿于五指的掌中之物上挪开,从绷直的兽皮绳一端望向另一端。直线越过水边和树林,横跨在这片平整的土地上。“祭司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吴廖关掉电源,收起手机,重新放回专门找小白定制的兽皮口袋里:“怎么了小白,没有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吗?”
小白瞧瞧笔直的细绳,再看看细绳下的土地,最后望着站在细绳中间的吴廖。
“祭司大人的意思是,因为绷紧的兽皮绳是平直的,所以从树林到那里的地面也是平齐的?”
虽然并不明白为什么在土地上插两根棍子中间拉一根兽皮绳就能判断地面也是平齐的,但“地面是平的”用眼睛看也能看出来啊......
“半对半错。”吴廖竖起右手的食指左右摆摆,“小白,我应该给你讲过什么是‘重力’吧?”
小白点点头,立即答道:“我还记得,重力就是物体由于受到大地的吸引而受到的力。”
吴廖跨步,光着脚板踩着绿草走到小白的面前:“没错。雨从天空落下,熟透的果子会砸向地面,水会从高处往低处流,包括你现在为什么站在地面上而不是飞在天上,都是因为重力的影响。所以,一般情况,水会从高的地方往低的地方汇聚......”
吴廖取下绑在腰际的矿泉水瓶,拧开瓶盖,夹在右手和瓶身之间。而后并拢左手五指,兜起掌心,窝成一个碗状。
“如果四周高,中间低,水就会四周流向中间,于最低处堆积......”塑料水瓶微微倾斜,清水从通透又有点点发蓝的瓶口里细细流淌,沿着倾斜的五指汇向低陷的掌心,“于是,就形成了水洼和湖泊。但是,如果地面并不是中间低四周高而是平整的,不,哪怕四周只有一处是平整的......”
他一点点舒展并拢的五指,中指与食指和无名指紧紧相贴的同时慢慢放低,直到与掌心平齐。堆积在掌中的水顿时开始摇摆晃动,沿着中指凹陷的方向迅速流失,最终,残留在掌心的只剩下一颗扁扁的塌软的水珠。
“我明白了!祭司大人!”小白恍然,睁圆眼睛道,“祭司大人是为了解决潭水漫出的问题才拉这道绳子的吧!两个木棍和拉直的绳子是为了测量对吧!”
“......现在才反应过来吗。”
吴廖很想抬手搓搓眉骨,缓解一下无奈的情绪。
虽然刚才拉小白过来的时候并没有表明他自己要做什么,只是先聊了聊公会方面的话题,但也不至于现在才发觉自己正在做什么吧?
“而祭司大人经过测量,发现水淹没的地方和没有被淹没的树林之间是平齐的!”
“嗯嗯。”
分析的不错。
吴廖颔首。
看样子小白已经彻底明白了测量的用意,也应该明白为什么非要她跟来。
蓄水池的管理本就是分给她的工作之一,平时缺水时开闸蓄水,溢水时开闸放水,这只是简单的操作工作而已,而遇到这种水满为患的情况,她也应该知道自己该采取什么措施。
继续这么分析下去的话,小白一定可以推出要解燃眉之急的话接下来该做什么。
“所以?”
“所以!”小白突然握住拳头,凑上吴廖身前,闪闪发亮目光似在急促的呼吸,“祭司大人既然发现水潭这边的土地并不高,而是和树林里的土地平齐!但是水却没有往这边流,这就说明雨水堆积在这里并不是一般情况对吗!”
......唉?
“也就是说现在的情况是特殊情况对吗!祭司大人已经知道了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特殊情况,所以才带我来到这里,用您丰富且深奥的知识教我解决这样的难题!然后再把这样珍贵的智慧教于我,教与族人们!对吗!”
“喂...等等......”
“祭司大人说生活在大地上的一切都受到重力的影响!而这片潭水的水却出现了一反常态的现象!难道是这里不受重力的影响?!不对,特殊情况的意思也就是依然在重力的影响中...果然还是水的问题对吧?!”小白每说一句话,身体都会不由得往前倾斜一点,脚下的步子也会稍稍上挪一些,不知不觉间,那张稍瘦少许但依旧白皙的脸蛋距离吴廖越来越近,“祭司大人从这片奇特的水里找到了盐!我们一直以来都在喝这里的水,却从来没有发现水里有这么多的盐!果然这片水是特别的!它们没有像一般的水那样向其他平整的地方流淌也是因为水中藏着有其他的东西对吧!就因为这种东西,所以水才......”
四下无人,两人对视相望。
上下两瓣粉嫩的嘴唇吧嗒吧嗒得张开又闭合,吐出的话语就像六管机枪源源不断飞出的子弹,让吴廖完全找不到任何打断的余地。
这会儿的小白为什么突然这么兴奋?
简直就像拦洪水的大坝开了闸一样,太过罕见。
上次感觉在她的面前完全插不上话,还是自己拿着最后一根巧克力棒跑到她屋子里恳求原谅的时候。
既然打不断,那就让她彻底宣泄完吧。
吴廖索性迷上双眼,后仰脖颈,一边不动声色地一点点向后挪动脚步,一边放空思想,尽力减少小白成分的侵入。
终于,等到那枚小巧鼻子下面的嘴皮停止嗡动,吴廖抬起右手,对着她的脑门就用力来一个脑瓜崩:“从刚才开始你都在说些什么东西啊?本来分析得挺好的,‘所以’之后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大错特错!”
小白吃痛,哎呦一声,捂住发红的额头:“祭司大人,我说错了吗?”
“当然错了!”吴廖摆出严肃的神情,“我说的一般情况和你理解的一般情况完全不是一回事!为了防止你乱猜,我可以告诉你液态水在重力影响下往高处流叫虹吸现象或者是毛细现象!和现在的情况完全没有半点关联!”
“那祭司大人...您刚才说两处的地面都是平齐得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小白耷拉着耳朵小声问。
“很简单。”吴廖勾起手指,弹动绷直的兽皮绳,“两边的地面平齐,但水却依然聚集在一侧,说明中间的地面略高。”
“中间的地面高?”小白疑惑低头,打量着脚下的土地,“可是我完全看不出来啊。”
吴廖颔首:“没错,就是看不出来。地面长满了杂草,杂草下是凹凸不平的泥土,泥土下还埋藏着粗壮的树根,要是粗壮的根系将地面抬起了不到一个指头粗细的高度,我们光用眼睛看是完全看不出来的。但是水不一样。”
“水不一样?”小白放下遮住半边脸的双手,蓬松的尾巴不自禁摇动了一下。
“对。”吴廖伸出手指,指向水泽旁快要被淹没的裸露的树根。
“水是严格遵循法则的东西。就算是一览无余的平原也不是完全的平坦,被草遮掩下的土地也有肉眼难以辨明的微小地形差,如果有一汩源源不断永不会枯竭的细流流向草原,它们也会精准得找到草原上低洼的地势假以时日走出一条九曲连环的河流。这片树林确实平坦,看起来就像平坦草原的延伸,树才是草原上的异类。所以我在部落刚刚搬到这里,第一次注意到这些有被水泡过痕迹的树根时就在想,为什么会这么突兀,水漫到这里,难道是因为整片树林都呈现一个向水潭处凹陷的地势吗?为什么只有这一圈树根露出了土地,而更外圈的树却没有?”
说着,吴廖轻轻拍拍小白的肩头,游动的手指带着小白的视线扫过整片外围的树林。
“不知道你发现没有,这片树林的树木都有个奇特的共同点,树越靠近外圈,树干越细,树木越矮。”
小白闻言,凝神观望,片刻后回首,重重点头:“真的哎,祭司大人不说我都没有留意!”
“我开始也没有留意,后来我制作木头桌子的时候去找狼头族长要伐好的木头,偶然间才发现这一点,靠近水潭的内圈木头要比外圈的木头粗好多。我一开始以为导致这种差异的原因是因为内圈的树木更靠近水源,所以生长得比外圈的木头更好。出于好奇之下,我跑去观察了残留木桩上的年轮,发现外圈的木头比内圈的木头更‘年轻’。”
“年轻?”
“对,年轮是树成长的证明,在同处一个环境下,年轮越多,树的年龄也就越大,依照年轮判断,内圈的树木最先出现,之后才慢慢出现外圈的树。而经过刚才的测量,我明白了一点,被水淹没的那片土地和外圈树木的土地几乎平齐,但是水却没有流出来,水漫的渍迹止步于内圈树木之间,换句话说,在非常久远,甚至是几百年前,内圈的树木环绕这片水潭筑起了一片高地,正是因为这片高地,所以才把水拦在了这里,只要在这圈肉眼难辨的‘围墙’中打通一个缺口,淤积的雨水就会自行流淌出去。”
这就是植物之间的养分争夺,这种争夺无处不在,茂密甚至遮挡住天空的树叶,林地相比草原要低矮太多的草,根系拱起土地拦住珍贵的水源,这就是植物之间生存竞争的手段。
这片水潭富含矿物质,之前也有凶猛的食肉动物在此栖息,对于树木来说是最佳的生存环境。但是这片环境滋养的范围并不大,越远离中心越是稀少,越远离水源,养分供给越不稳定,所以靠近内圈的树木便壮大根系,探向水源,机缘巧合下拱起了土地,以至于到了雨季,积满溢出的潭水也被圈在了内层树木之间。
“原来是这样。”小白呆呆地望着置身其中的这片树林。
相比祭司大人,狼头族长、鹭,还有自己与这片树林相识更久,多年以来,嚎狼族一直依靠着这片潭水为生,但是谁也没有发现这片树林竟然有着越靠外圈树龄越小的规律,也没有探究为什么雨季的雨水不会漫出树林。
一棵树长成现在这般两人环抱才能勉强抱住的模样需要多久呢?二十年?五十年?还是一百年?
老祭司大人不到五十岁就已经回归兽神,鳄老满头白发,现在也刚刚六十多岁吧?
“祭司大人果然还是厉害啊,仅仅靠着观察就已经看见了这片树林数百年的历程。”
小白抱起双手,垂在体前,嘴角微微笑着,眸子的深处亮晶晶得,遥遥注视着侧前不远处的土地。
吴廖摆摆手:“算不上厉害,只是恰巧知道了相关的知识,透过树木留存下来的迹象做出了看似合理的推测。或许事实并不是这样,或许在更遥远的过去,整片草原都是森林也说不准。”
“但是还是感觉好厉害啊。”小白说话的声音很低,像是夜间的枕语,虚弱的喃喃,“几百年前树木之间的争夺,我在我们,我们的父亲,我们父亲的父亲都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发生的事情,祭司大人都将它们合理又绘声绘色的讲述出来了。”
吴廖徒然一愣,总感觉小白身上散发的氛围好像和刚才不太一样。
他斟酌片刻,似笑非笑地回应道:“所以知识非常重要,作为时间长河中不断前进的我们永远无法准确的知道过去发生的事情,无法绝对的证实,无法绝对的证伪,想要真正了解过去,只有不断学习知识,这样才能不断靠近真实。”
“真实。”词语在小白口中徘徊,“树能存活几百年,可人只能存活几十年。我虽然记性很好,可以做到记住这几十年间身边发生的每一件事,但几十年之后,我会死去,我们的存在都会消逝,百年之后,甚至不留痕迹。即便这样,我们存在过的真实也能被未来的人用知识发现吗?”
“......你都思考到这一步了吗。”
吴廖的目光与小白宛若渴求真实的视线交互。
面对她的问题,他无法立即做出回答。
不过他知道小白在问什么,在渴求关于什么的答案,这个问题,在他真正变成孤身一人的时候曾不断得不断得向自己发问,向自己求索。
而答案是残酷的,没有什么是永久的,没有什么能够永远留存于世,如果用结果来判定一切,那生命注定是没有意义的。
即便是树木,也会腐朽。
即便是石头,也会风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