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回
其乐难乐 一年一度新春宴
忧心不忧 说来说去爱子婚
俗话说得好,硬的怕愣的,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十四岁的白雪峰今天就是要跟何珠拼命了。为了制止事态恶化,吕向阳出手了,他一个健步冲过去,扭住白雪峰的手腕,白雪峰手中的菜刀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何珠见状,反扑过来。
吕向阳对何珠厉声喝道:“站住!你想干什么?你何珠简直是无法无天了。”
何珠被吕向阳的一声断喝,震住了。
吕向阳说:“你们几个都过了,站好了!”
何珠和那几个队员乖乖的站在吕向阳面前。
吕向阳板着脸说:“你们不分青红皂白,来了就想抓我,你们知道我是奉谁的命令,为什么到这里来吗?你们真是胆大包天呐!”
何珠和几个队员面面相觑,他们都明显的觉得这个吕向阳可是有点儿来头啊!
吕向阳正儿八经的说:“咱们蓉阳县的第一位县委书记叫高阳,是一位战功赫赫的将军,第一任县长就是我吕向阳。上边儿已经安排高阳书记出来工作了,很快就要到我们的县里来。刚解放的时候,县政府就设在你们缫丝厂,是顾家捐赠给人民政府的。我是即将上任的高阳书记派我到这里来了解一下白森的情况。告诉你们,我吕向阳也很快就会官复原职的,你们可要都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你们再敢为难吴琪家,小心我以后跟你们算总账。你们凭什么抄吴琪和叶亚芬的家?是谁支持你们这么干的?我限制你们明天一天一定要把东西都给送回来!你们真是狗胆包天呐!”
说完,站起身,拉着叶亚男说:“走,我们回家,我看哪个敢不听我吕向阳的指示。”
一场风波就这样化解了。
这次的文化学习活动把阶级斗争推到了极致:从家庭出身上分为雇农、贫农、下中农、中农、富农、地主。前三种是依靠对象,中农是团结对象,后两种是打击批审对象。在从事的工作上又分为工人阶级、农民阶级、知识阶级(教育、文化、艺术、科技)、领导阶级(各企事业单位主要领导)。前两种是依靠对象,后两种是批审对象。同样刚出生的孩子,生在地主阶级家庭,那就注定是被批审的对象,资产阶级的接班人;生在贫下中农家庭,就是革命后代,无产阶级接班人。在具体执行阶级政策时是就低不就高,比如一个人是工人,甚至是一位老模范工人,可出身是地主阶级,那就按地主阶级来对待。李成章就是这样,本来出身于贫下中农家庭,是革命的依靠对象,可他是蓉东小学的校长——在当时就是走资派,又是教师——知识分子,这场大的灾难自然也就难免了。李挚曾因沈默久的报负而受到猛烈冲击,在全县教育界影响很大;李成章在小学当校长,尽管一贯是兢兢业业,人缘也很好,但依然免不了被以走封资修教育路线的罪名来批审;和方玉晴的正常恋爱关系,也被说成是阶级本性所决定的,是疯狂的阶级报复,腐蚀拉拢革命干部,甚至说成是道德败坏、给老将军脸上抹黑。
方玉晴是一切按上级或领导指示办事的人,机关被夺权了,她被以走资本主义道路和腐化堕落分子批审几次后也就作为一般工作人员挂在政工部了。
郑德军是腊月二十六这天从北京回来的,这一晃,寒假就过去几天了,这是他上大学第一次回家。郑德军很有自己的主张,他虽然在大势所趋的情况下加入了团派,但什么活动都不参加,推说自己身体不好;他每天就住在人民大学新闻系主任严正仁教授家里,严正仁教授夫妇二人都被以学术权威的罪名送到工厂去接收教育了,家里扔下一个跟郑德军年龄大小差不多的儿子。郑德军靠妈妈寄的生活费和严教授的儿子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他和严教授儿子严铁钢每天按计划看书学习,这一年多除了学习几门新闻基础知识书外,还坚持写八十多篇练习的消息、通讯。郑德军的观点是不管何等重要的活动,不管将来向什么方向发展,不学无术的人是永远找不到合适位置的。
对于李成章家里来讲,当前比较重点考虑的是李成章和方玉晴再建家庭的问题。他们商量过多次,为什么要空背着那样的罪名呢?索性就登了记,成为合法夫妻。可是,他们依然是不敢违背上边有的人曾经有过的意见,尽管说这话的领导可能早就已经被团派批审了,但他们想,老将军的妻子不能再嫁,这是天经地义的,不管谁是上边是谁都得是这种意见。因为这件事李成章和方玉晴曾经被批审过多次,或许这也不单纯是上边某些个人的意见,是不是内部还有这样的规定,要不然那些高干的遗孀怎么没听说有再成家的呢!虽然是这样的想法,不过他们还是照样经常往来。另外他们也在考虑李挚的婚姻大事,如果不是有沈默久造成的那场风波,二十三、四岁倒也不是太着急的年龄,但是,如果李挚订下婚姻大事,也就免得再有人说三道四、节外生枝了。
提起李挚的婚事,方玉晴对李成章说:“前几天我到医院去买感冒药,碰到靠了边的原医院组织科长,在闲聊家常时,她提到你儿子李挚。这位组织科长的儿子就在李挚班读书,她说医院有位大夫,今年二十二岁,医专毕业,人各方面都不错,是原蓉阳一中校长彭采的独生女儿。你年前住院时应该见过她,很文静,也很漂亮。”
李成章默默地点着头:“见过也对不上号了,不过家庭是正经人家,彭采校长这人我也认识,很正派,可以说是我们蓉阳县的教育专家,老知识分子;至于家庭出身,咳,谁也别挑谁了,我和彭采校长都是被批审对象,还没差了辈分,不在一个等级线上。那些贫下中农出身、现在又是革命派的女孩子,人家是不会嫁到咱这样的家庭的。你说这情况,我看可以让医院那位组织科长给当个介绍人,让两个孩子见见面,由他们自己处着看吧,还是要尊重他们自己的意见。”
方玉晴说:“我看这样安排,今天下午你找时间单独和李挚谈一下,把成破利害跟他讲清楚。第一呢,他已经到了该找对象的年龄了,我们家长很关注这件事;第二呢,有了对象,也免得沈默久一类人再造谣诽谤、无事生非了,对人家白雪吟这孩子也有好处。第三,如果李挚同意跟彭校长女儿见面呢,我就去找医院那位原来的组织科长,让她出面搭个桥。”
李成章对有方玉晴这样一位开明的女友内心深处充满了自豪和由衷的敬佩。
他笑着说:“是,听从领导安排。”。
两人正聊着,李奶奶过来了,假装嗔怪地说:“这么多年的交往了,到一块话还说不完,为什么就不把喜事办了呢?这是你们自己的事,用不着管这个那个的意见,听狼叫还不养活小猪了?看起来我活着是看不到我儿媳妇进门啦!”李奶奶有些伤感,当然她也知道是人家上边有人不同意方玉晴再嫁的,至于为什么,她也说不清楚。想想这新正大月的,不该再提这伤心的事,就改变话题说“快中午了,这大正月的,让你们的老妈妈饿着哇?可还有几个孩子哪!你们不心疼我还心疼哪!”
李成章假装出一种大丈夫横气:“方玉晴,赶紧给我老妈和孩子们去烧饭,什么时候我妈妈高兴了,我才会娶你为妻,你可要努力讨我妈妈的欢心啊!”
方玉晴笑了起来:“你这才是个两面三刀呢,刚才还低声下气地叫我‘领导’,现在又使上横了!你这是拍桌子吓唬耗子,最后是吓唬了你自己呀!”
方玉晴说着,赶紧奔厨房,李成章尾随其后,两人到厨房一看,哈,老妈妈已经烧好了满桌子的菜,就等着吃了。
李成章转身回到小客厅,欠疚地说:“妈妈,你老这是怎么说的,要是累着了,我这当儿子的怎么交待呀。”
李奶奶看着方玉晴笑着说:“你以为我是给你烧的饭菜,我是可怜我还没过门的媳妇,这个春节买这买那,洗衣洗被,你不心疼,我可心疼啊!”
李挚、郑德军、李莉都先后回来了。
李成章见孩子们兴高采烈的回来了,心里一阵高兴:“咳,行啊,这三个小东西可饿不着了,还真会找时候,知道赶点儿回家来吃饭啊!”
按照县革委会的要求——当然,这也是上边的要求,这一家照例三敬三祝,背诵语录,然后才各自坐在餐桌旁。
这一顿丰盛而又极其重要的午餐,认真说这是农历新年第一天两家的第一餐。由于头一天晚上守夜,早餐都各自随便吃了一点,充饥而已,而这一餐由于方玉晴母子在李成章家,可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了,应该说是具有丰富的社会性的内涵了。首先从座次上看就很有讲究的,这座次都是七十三岁的李奶奶敲定的。餐桌摆在小客厅,图个宽敞亮堂。李奶奶正面坐北朝南,左边是李挚,右边是郑德军,靠着李挚的是方玉晴,右边靠郑德军的是李成章,正对着李奶奶的是李莉。
对这个座次十七岁的李莉可是有意见的,她给奶奶扣上了几顶帽子:
首先是重男轻女,为什么把两个孙子拉到身边,而自己却是离奶奶最远的;第二是爸爸和方阿姨应该挨在一起坐着,而奶奶却让他俩分开。她绷着脸威胁奶奶说:“奶奶,我提出的这两条如果你不给我明确答复,我就拒绝就餐,绝食了。”李莉把筷子放在饭桌上,小嘴撅着。
郑德军抢过话说:“奶奶,别怕她威胁,小莉妹妹若拒绝就餐,那这一桌好吃的我陪奶奶慢慢吃。”
李莉嗤的一声笑了,操起筷子就近夹了一口菜放进嘴里:“我才不那么傻呢,先吃为快!”说着又要去挟菜。
李成章拦住她说:“没礼貌,看让你方阿姨笑话。我看这样,咱全家——啊,不,是咱们两家,先给奶奶敬酒祝贺,但我也支持小莉的意见,奶奶是要把座次的事说出个道理来,不然咱们就罚奶奶唱民歌!”
李奶奶担心的说:“我那歌可都是以前老掉牙的民间小调了,会不会说是‘四旧’,还有什么‘封资’的呀?可别再惹出祸来!”
李成章对李挚说:“李挚,你去看看院门关好没有,关好了从里边插上,咱们今天一家人都放松精神,也让奶奶好好乐呵乐呵!”
李挚关好院门回来了。
方玉晴说:“这一桌子菜一会儿都凉了!”她暗示李成章“你带个头吧。”
李成章看着方玉晴,站起来毕恭毕敬地做了个手势:“还是请我们的尊贵的客人方玉晴领导讲话为好。”然后面向三个孩子“大家安静,现在请原县府首长、现在靠边的李家的尊贵客人方玉晴同志代表两家给老奶奶献祝酒词。”
方玉晴嗔怪李成章说:“你这个校长啊,当孩子面也没正事。”不过,她还是认认真真地站起身,端起酒杯,那架式还真有点领导的派头“领导教导我们说——”
李成章笑着说:“这个就免了吧,家里也没有外人!咱就先不用谁教导我们说了,你就直接教导我们吧!”
方玉晴非常诚恳的说:“这个可不能免啊,这是立场和感情问题,是大是大非问题呀!”
“好好,我觉悟低,还得说咱老革命觉悟高,实在是高!”李成章竖起大拇指。
李挚、郑德军也学着李成章的样子,竖起大拇指:“高,实在是高!”
方玉晴看着李成章,佯装嗔怪的说:“怎么样?你看看你看看,孩子是不是都跟你学坏了。”接着,方玉晴一本正经的说‘一切革命者,一切革命青年,都应该经风雨,见世面。革命者不可能在温室里成长,要在大风大浪里去锻炼自己。’今天是新春佳节第一天,也可以说是我们两家新的一年相聚的第一餐,这丰盛的第一餐是奶奶亲手为我们烧好的,我代表两家所有成员敬祝奶奶。在给奶奶祝酒前,我先讲六个问题,先说一下为什么要讲六个问题,第一是图个吉利,六六大顺吗!第二呢,我们两家正好是六个人,每个人一个问题。这第一个问题是……”她见李成章和孩子们都吃惊的看着她,自己忍不住也大笑起来“那我今天就不一、二、三了,就这第一个问题全代表了,敬祝奶奶健康幸福,快乐幸福!”方玉晴本想要说“健康幸福”可又怕跟敬祝“永远健康”相重复而犯讳,就改成“健康幸福”了。
李莉站起来说:“应该祝我奶奶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李奶奶惊恐地瞪着李莉说:“这万寿无疆可不能随便用啊!咋能用在咱老百姓身上啊?这小莉真是不知深浅,胡说八道,这可不得了哇!咱老百姓哪能担得起啊,这不是折寿奶奶吗?”
李成章说:“咱们家今天是四门紧闭,大家都可以畅所欲言了!万寿无疆是我们晚辈对奶奶的祝福,我看可以这样。”
方玉晴严肃的说:“那也不能把‘万寿无疆’用在奶奶身上,这可是个非常原则的问题。我坚决反对!”
郑德军说:“奶奶,你就是咱两家的主席呀!再说,这万寿无疆也不能就是谁的专用,我们希望奶奶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大家响应着:“对,奶奶就是可以万寿无疆。”
小李莉喊着一二,大家齐声说:“敬祝奶奶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方玉晴惊恐的摇着头,提醒大家说:“小点声,小点声!”
李奶奶咽下口中的菜,说:“好吧,那我这普通老百姓也就万寿无疆一回吧。下边我把安排座位的事说说。先说我这个座位,哪个敢争啊?你们不是说我是主席吗,我也万寿无疆了,我可就真的是坐北朝南了!”
李莉是个小机灵鬼,在这一家其实最受庞的就是她。她抢着说:“奶奶,孙女问你,你老是想倒打一耙呀,谁敢跟奶奶争座次呀,是不是想回避别人座位的回答啊?请奶奶不要回避,直接回答其它座位的问题。”
李奶奶指着李莉:“小黄毛丫头,这么多菜还堵不住你的嘴。好吧,我们就边吃边说,我也直接回答,第一是说我什么来着?这小黄毛丫头不是给我戴了好几顶帽子吗?”
李挚告诉李奶奶说:“重男轻女。”
李奶奶说:“我这孙女可是冤枉奶奶了,奶奶让你坐我对面,奶奶是时刻都想看到我孙女,关爱我孙女儿。另外左有爸爸,右有你方姨相陪相伴,前边有奶奶时刻照看,两侧有两个兄长相扶持,这不是重视你吗,怎么是轻视你呢?小莉,你说奶奶说的对不对呀?”
李莉笑了,拉着方玉晴的手问:“阿姨,奶奶说的很有道理,可是我现在想的是什么时候才能叫你妈妈呀?”
方玉晴有些尴尬的差开话题说:“小莉,你说奶奶安排这座位儿还真有学问呐!”
李莉也不想再纠缠那没有答案的老话题,就回答说:“对,奶奶确实是有学问呐,奶奶才高八斗啊!”
李奶奶笑着继续说:“下边儿的学问就更高了。你们的爸爸和你方姨,感情亲密,这应该是你们学习的榜样,但也正是感情亲密,在这餐桌上分开他们,奶奶是期盼有一天他们两个能真正成为一家人啊;既然现在还不是一家人,那就还是离开一点好,否则两人挽着手、交头接耳、拉拉扯扯,容易冷落了我三个孙儿;另外相对而坐也方便眉来眼去嘛!”
李奶奶说得全家人都大笑起来。
郑德军可还记着李成章让奶奶唱歌的事:“奶奶,您老也先吃饭,不要光顾着说话,一会儿还请奶奶唱几首老歌给我们听听。”
李挚说:“我提议,鼓掌欢迎。”
真的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李奶奶喝了一口果酒,高兴的说:“好吧,奶奶唱给你们听。”说罢清了一下嗓子唱了起来:
老头子炮,老妈子灯。
后头来了三人行:
聋子说的炮不响,
瞎子说的灯不明,
跛子一听冲冲怒,
你们两个把事生,
炮声也响,灯也明,
只怪世上路不平。
李奶奶所唱的故事又充满了哲理,耐人寻味;韵调也是他们尤其是三个孩子根本没听到过的,优美极了。而这所唱在三个孩子看来,奶奶简直就是一个充满智慧的大歌唱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