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回
直言暗语 吕明修筹谋淫梦
左挡右抵 白雪吟昭示意志
吕明修把沈默久找到办公室,非常不高兴,他甚至连“坐下”这样的话都不讲。沈默久站在那里,丧家犬一样蔫头蔫脑的翻着一双小眼睛,观察着吕明修的脸色。吕明修拿起一支烟,沈默久赶紧拿起打火机上前给点上。
吕明修吸了几口烟后,脸上的阴云才渐渐散去,像是恨铁不成钢似的说:“你呀,咳,坐下吧,还站在那里干什么!”
沈默久如同得到了特赦,半个屁股坐在吕明修办公桌对面的靠椅上。
吕明修瞒怨的说:“你是怎么搞的,县革委对你费了那么多的心,想帮你成个家,以后也有个人照顾你的生活起居了;这件事方玉晴家动了那么多人出面,往省里跑了多少趟,甚至连我家老子都动员起来了,是县革委给你硬撑着。”
沈默久低着头连声说:“感谢县革委,感谢组织,感谢吕书记关怀。”
吕明修磕了一下烟灰,不耐烦的说:“你先别说这些没用的话,听我把话讲完。”
沈默久也点燃一支烟,自己闷头吸着。
吕明修继续说:“你这样一打退堂鼓,在李莉那一面就算是胜利了,那么县革委、组织是失败了,这给县革委和组织的威信造成很大影响。尽管这件事涉及范围不大,但对县革委、组织乃至你我的影响也很坏呀!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放弃了李莉呢?”
沈默久抬起大肉头瞪着小眯缝眼睛望着吕明修,摇了摇头说:“在这件事上,我是有些私心。我想,那李莉她宁可鱼死网破也不会嫁给我,这件事还不是弄得满城风雨,到那时候,我沈默久成了老母猪钻杖子——里外不是人了。再想找别的女人,人家对这事有看法,也不会同意,我不就鸡也飞了,蛋也破了吗?”
吕明修听沈默久如此说,觉得也有道理。如果李莉真的像沈默久说的那样,这件事干失败了,自己对白雪吟的事可能也就会困难重重。再说他本来也不希望李莉和沈默久走到一起去,只是觉得若李莉真的嫁给了沈默久,那白雪吟也就可能顺理成章的嫁给他吕明修了。
沈默久见吕明修沉默不语,只顾一口一口地吸着烟,为了讨得吕明修高兴,也有一半出于一种关心,说:
“吕书记,嫂子去世了,你看有合适的是不是也得成个家呀,你日理万机,总是这样天马行空,独往独来,这也不是事儿呀。”
吕明修叹口气说:“唉,过一段时间再说吧,最近革命工作又这么忙,哪有时间考虑个人问题呀!再说,现在也没有太合适的人选呀。”
沈默久吸口烟,把脖子探得老长的,拉近与吕明修的距离,低声说:“白雪吟怎么样?那外貌是百里挑一不用说,那文才也是狗辇鸭子呱呱叫哇,可以说是才貌双全啊。”
沈默久这个人啊,别看他一天迷迷糊糊的,总是睡不醒的样子,他是茶壶煮饺子,心里有数。他明白吕明修的算计,自己娶了李莉,他就很容易的娶了白雪吟。所以这话正好说到吕明修的心窝子里头了,吕明修很高兴听这话,但还是佯装成对这事无所谓、又很认真的样子说:
“那可不行啊,白雪吟年龄也太小,家庭又那么复杂,我们当干部的可得有更高的政治觉悟,不能因为一个女人影响工作、给革命事业抹黑呀!”
沈默久咧着厚嘴唇子,笑着说:“吕书记这话讲得很对,是应该把党的事业放在第一位。象我这外表跟猪八戒的弟兄似的,姥姥不喜,舅舅不爱,能找个根正苗红的,外貌哪怕就是猪八戒他二姨那样呢,只要出身好就行啊!”
沈默久这话说得吕明修大笑起来:“别自卑吗!默久,你把自己比喻成猪八戒的弟兄,要找的对象是猪八戒的二姨,你这不是整差辈了吗?”
“嘿嘿,是啊。”沈默久傻乎乎的笑着说:“咳,吕书记,你说我能不自卑吗!长相差,还跛了一条腿,现在又连辈分都分不开了。我要是像你吕书记那么帅气精明,再年轻的姑娘我也敢娶她!”沈默久咧着厚嘴唇子望着吕明修“说不定,那白雪吟对你还求之不得呢!她那家庭出身,还想找啥样儿的呀?”
不过,吕明修是想要找机会跟白雪吟单独谈一下,争取把她弄到手,这一辈子在家庭生活上,也就算是称心如意了;他比较有把握,但还是要采取一些手段,先挫挫她白雪吟的锐气,在精神上击垮她,给她施重压才行。这意图绝不能让任何人觉察。
想到这,吕明修说:“默久,谈点正事吧,眼看几天就是春节了,我这段时间忙着抓上边布置的‘双批’活动。请你办这样一件事:明天召开各单位领导会议,让他们提出游街示众的人员名单来,县城里游完了到各公社去游。煞煞他们这些人的反革命气焰,也提醒人们,要时刻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呀!让老百姓过个安全的春节。”
“有的人没单位怎么办?”沈默久问。
“没单位的由街道提供,象白森这样的老Y派分子可以由街道提出。”他想到刚才沈默久提到白雪吟的事,强调说“白森得参与游街,他是Y派又蹲过监狱。”
沈默久提醒吕明修:“白森应该算是有单位,老爷子掌权时不是落实到八角亭中学了吗?”
“那就由八角亭中学提供批审白森的材料。”吕明修说。
沈默久献媚的说:“看在白雪吟的面子,可不可以照顾一下?另外,白森虽然落实到八角亭中学教学,可是一直没上班,可能算是病休吧?是不是可以照顾啊?”
吕明修非常严肃地说:“照顾什么?就真的成了你我的岳父,也不能照顾,干革命就不能循私情吗?更何况——这可是个原则性的立场问题呀!默久,我们可不能在这种问题上旗帜不鲜明啊!”
沈默久立刻接过吕明修的话茬,说:“对,更何况还八字没那一撇呢?”他哪里知道吕明修的算盘呢?他是想把白家打得一塌糊涂,让他们走投无路,最后为了寻求一线生机、平安无事,他白家就得依靠吕明修这颗大树来遮风避雨。
在那个文化学习活动的非常年月,每到春节前各地都要搞这么一次规模很大的批审大会,之后游行示众,说是煞反革命和走Z派的嚣张气焰。其实,哪里还有什么气焰哪,这些早已打倒在地又踏上千万只脚的人们,哪里还有嚣张的精力和体力呢?他们只求红派把他们忘了,或者全当他们是毫无个人思想和意志任人们摆布耍笑的玩偶。然而,Z反派和红色的革命政权却时刻都关注、提防着他们。
每年年末年三十的前一天,这些人还被被批审游街,各单位包括学校都不休息。因为这些人集中起来太多,沈默久决定按系统归口批审游街。白森因为算是八角亭中学的教师,原来又是在南京教育口打成Y派的,所以把他列在教育口的批审游街对象中。他们这些人先是被集中到蓉阳一中,全校师生集中在操场上,这些被批审人员都站在几辆大货车上,每个人脖子上都挂个大方纸牌,写着这些人的归口类型。如白森的牌子上写着“反革命Y派分子——白森”。有人领着喊“打倒×××”和一些类似把“文化学习活动进行到底”、“誓死扞卫……”等宣传性的口号。
白雪莲和国文革刚好从林场回来,正从第一中学门前的路向东走着,见大汽车上有她的爸爸白森,她不敢抬头,生怕爸爸白森看见她。
国文革碰了一下白雪莲说:“是不是有你爸爸呀,没关系,年年不都是这样吗;批审游街,过了这一天也就没事了。”
在一中批审完了后,汽车又来到八角亭中学,同样是在学校的操场上批审。在这里可不同于在一中了,八角亭中学离白森家近,所以很多同学都知道白森是白雪峰的爸爸。有些同学就在批审时三三两两的议论:那个大Y派白森是四班白雪峰的爸爸,老子反社会主义,儿子也不怎么样;有的说,白雪峰那小子好打架,还特别不喜欢别人提他爸爸。
白雪峰听了他们的议论,咽不下这口气,等散了会,他找那几个学生质问:“你们刚才开会时骂我干什么了?我爸爸不革命,可我是革命的。”
被找的几个同学还不服气,于是就打了起来,结果好虎不敌一群狼,白雪峰头上被打了几个包,鼻子也打出血了,可这几个同学还不肯放过他。白雪峰也是坚决要战斗到底的架势,白雪峰情急之下,下了死手,他抓住一个学生的手指头,往上一使劲,咔巴一下掰断了。那学生疼得大叫起来,其他几个学生吓得也都住了手。八角亭中学老师离校回家,碰上他们打架,就把他们拉开了。
白雪峰这下可惹出了大祸,那被掰手指的学生是县革委会副主任张树籍的儿子,老师见这学生手指断了,赶紧送到医院去了。
张树藉这位副主任了解了情况,原来老Y派儿子因为革命学生批审他爸爸而产生不满,把批审他爸爸的学生手指掰断了,这是明目张胆的阶级报复吗?太嚣张了!他把这情况向吕明修书记反映了。
吕明修气得拍着桌子说:“这小子敢顶烟儿上,这是阶级报复,货真价实的阶级报复。先把他拘留起来,过了春节再调查处理,说不定就是白森这个老Y派指使的。阶级敌人无时无刻不在伺机进行反革命的罪恶活动啊!”
就这样,白雪峰在腊月三十前一天,被县民兵指挥部拘留了。
这天晚上,白森坐在饭桌旁却怎么也吃不下饭,尽管他对白雪峰学习不用功,甚至好象有点游手好闲而不满,他认为白雪峰太不争气,不象两个女儿那样要强要脸面。可他这次被抓起来毕竟是因为自己;这个当爸爸的非但无能,还是个反革命的Y派分子,一人有罪一人承担啊,偏偏又连累了儿子白雪峰。白森想,这种日子何时是个头啊?以前孩子们小,自己也就豁出这一百多斤了。历尽人间白浪滔天,不管颠风狂雨,可是,现在眼睁睁的看着孩子们跟着受牵连,受歧视……
白雪吟和白雪莲见爸爸白森不动筷子,两个人也都闷闷地坐着,又不知该如何劝解爸爸。
白雪莲凑到白雪吟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我去找国文革吧,求他去找他姐夫吕明修,放了雪峰,要不咋办哪?”
白雪吟摇摇头,她不同意白雪莲去找国文革,本来她就担心国文革和白雪莲干出什么越轨的事来,再说,现在的吕明修是不会给国文革面子的。应该说国文革也没有能力把这件事办妥当。她说:“本来爸爸家里人就反对你和国文革交朋友,算了,我们再想别的办法吧。”
白森见两个女儿也不吃饭,嘀嘀咕咕的说着什么,心里更加痛苦。别再让两个女儿精神上跟着我这个无能的爸爸受苦了,这种痛苦就由我白森一人承担吧。
想到这,他拿起筷子,说:“吃饭吧,逢年过节了,我又想起了你妈妈和你叶姨,若有她们俩个人在,咱们这个家有再大的困难,总是可以在家庭中化解一些啊,吃饭吧。雪峰的事儿,唉,也不用放在心上,受点教育也好,不会有什么大事,过两天就会回来的。”
白雪吟知道爸爸是在想弟弟白雪峰的事,虽然每逢佳节倍思亲,但妈妈和叶阿姨已经去世这么多年了,爸爸尽管思念,但也不至于此,茶不思,饭不想啊!
白雪莲信以为真的说:“我还以为爸爸是想雪峰的事呢?那我可更想雪峰弟弟。”说着两眼涌出泪来“雪峰现在也不知在哪里?能不能吃上饭?”
白雪吟见妹妹白雪莲捅破这层窗户纸,想想爸爸为了两个女儿的良苦用心,也哭了起来。
白森强忍着悲痛,他把将涌上来的眼泪硬是咽回去了,装作满不在乎的说:“想他干什么,不争气的东西,关他几天也好,对他是个教育,咱们吃饭。”
这饭哪里还能吃得下去呢?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这个春节可怎么过呀?白雪吟想,爸爸心里有苦又不能跟两个女儿讲,一旦爸爸身体出了毛病,自己这当大女儿的,可怎能对得起死去的妈妈和叶姨呀!妈妈为了一家人拼死操劳,自己有那么重的病,怕爸爸和我们担心,自己忍着悲痛,不跟任何人讲,为了什么呀?还不是为了爸爸和我们能平平安安的生活吗!白雪吟心里默默的背诵妈妈留下的那首词:“吴琪将去,茫茫黄泉路,多少心思难倾诉,灰飞烟灭处。抛夫舍子人寰,留下重重艰难。点点泪流肠断,殷盼子女平安”。想到这,白雪吟泪流满面,爸爸戴着那顶无形的然而比喜马拉亚山还要重的Y派帽子,对一切都是无能为力的了。这家,我白雪吟要撑起来。白雪吟想到顾掬贤妈妈的嘱咐:一定要善待弟弟和妹妹,照顾好弟弟和妹妹。她放下筷子,走出房门,来到院中那株老槐树下,一阵凉风吹来,干黄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夜黑沉沉的,寒星在夜空眨着眼,或许这些高高在上的星星们才能看得清:这中华民族传统的盛大节日呀,几家欢乐几家愁哇!
白雪莲在门旁说:“姐,爸爸让你进屋吃饭。”
白雪吟低声说:“雪莲,我出去想想办法,你在家陪着爸爸。你告诉爸爸,就说我到单位有事,一会儿回屋去。”
白雪莲流着泪说:“姐,天黑了,你可小心点儿啊!”
白雪吟轻轻地开了院门,整个世界都黑惨惨的。远望县城那点点微弱的灯光,如同青青的磷火,黑暗的旷野中时不时地传出各种奇怪的声音,如同阴魂野鬼喑喑哀鸣,白雪吟不禁打了个寒颤。可是,必须得想办法让弟弟回家啊!她想来想去,唯一的办法是去求吕明修,尽管这是她十分不情愿的事,可是为了弟弟、爸爸和妹妹,为了这个大年三十的团圆啊。
白雪吟出了居安门,一步步踏进了这个阴冷暗黑的世界。七星河在这黑暗沉闷的夜幕里呜呜咽咽的唱着它那只古老、单调、充满无限伤感的歌。白雪吟伴着这悠远哀婉的歌沿顾家大院西墙来到安邦桥,她站在桥头向县城方向望去,影影绰绰的看到有亮闪闪的灯光镶嵌在灰蒙蒙的巨大的幕布上。她下了桥,朝着这灰色的幕布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