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向阳骂着：“坏蛋，出他妈啥蛋了，不过都是臭蛋，都是短命鬼。”

“不见得呀，现在明显是，而且……”杜施正没有说下去。

吕向阳瞪着杜施正：“老杜有肚量了，话到舌尖留半句。”

“老吕的话有道理，这些……很容易识破他们的阴谋；这些人肯定有人收拾他们。这些坏蛋就是靠欺上瞒下、骗取信任发号施令吗！”?高阳扫视了一眼那几位，“大家要有信心，能活着，我们就参加战斗。先光荣了，我们——我们就到牺牲的战友那里去聚会！”

吕向阳日里被批审了一天，他很困倦，头朝里一躺，说：“我得睡觉了，做梦也没想到，还要光荣在自己人的……”话没说完就已经响起了鼾声。

杜施正对杨忠说：“睡吧，明天说不定又轮到我被批审了！”

高阳也头朝里躺下了，虽然躺在那里觉得全身舒展了，但他的大脑却在紧张的想着一个问题，一个让他想了许久都没有结果的问题：

“文化学习活动”、“反击右倾翻案风”这么明显的违背人心天理的错误决策为什么能得以在开展起来呢？就因为是说亲自发动和提议的，谁提出相反的意见，谁就是反对……。那么，要想纠正这类错误，应该说……重大决定应该由代表大会民主决策，象“文化学习活动”、“反击右倾翻案风”这么大的活动，就应该由代表大会来通过。“唉，怎么保证今后不出现类似的问题啊？”

高阳叹了口气。

吕向阳睡在高阳的身旁，他已经睡了一觉了，醒了后再也难以入睡了。他听到高阳在叹气、自言自语，他知道，高阳一直也没有睡。

吕向阳碰了高阳一下说：“高老弟，不会是想弟妹了吧？”

高阳翻过身来，面对着吕向阳说：“告诉我，你在想什么，看看咱这一对老战友是不是又想到一块去了！”

吕向阳低声说：“我要说出来，哼，就又是一条大罪过，死罪！”

“死多少次不都是你这一条命吗？多几条死得更值啊！”杨忠也翻过身，面对着吕向阳说。

吕向阳对杨忠说：“你头一晚上，肯定睡不习惯，你翻来覆去的，我就知道你没睡着。不过，你杨忠醒着，我真还就得把话咽到肚子里去了！”

杨忠不服气的问：“为什么？你对我是不相信呐。”

吕向阳笑着说：“对了，我怕你去告密！”

杨忠也笑了：“看起来，我还没有真正打入你们的内部哇！是哪里露出马脚，引起你们怀疑了？”

杜施正坐起了身，向吕向阳这边探着身子说：“吕县长，你要说的话呀，高阳书记已经听过多少遍了，还是咽到肚子里去吧！”

吕向阳嘿嘿的笑出声来：“早就咽回去了，这不是连拉带尿的又出来了吗！”

杨忠问杜施正：“什么话呀，你说说！”

杜施正说：“吕县长脑袋里装着的一个问题是——怎么把咱们这个县管理好？让所有的人都能过上幸福生活。”

杨忠不以为然的说：“这也不算什么要命的问题，大惊小怪的！看起来你们还是不信任我呀。”

“嗯——”杜施正哼着“关键是咱们吕县长不信任你，所以我也就不能跟你说出吕县长真的在想什么了？”

吕向阳低声对杨忠说:“我在想啊，咱们这些人都出去，把吕明修、沈默久那些人关进来，那个时候可就真是天下太平了。”

杨忠哎呀一声：“这，这可真能要脑袋呀！”

高阳说：“我也在琢磨这个问题，倒不是把吕明修、沈默久这些人怎么样，我是想啊……就比如咱们蓉阳县，假如我高阳是一把手，我高阳不能一手遮天，什么事情都由我一个人来说了算。重大事情必须经过县委民主协商，最后拿出一个决策来。这样就可以避免犯错误，或者少犯错误。我们才会有希望，我们的事业才会蓬勃发展。”高阳叹了口气“唉，困难重重啊，对于现行的体制来说，这就是一次彻底的改制呀！”

杨忠突然提出一个很奇怪又很现实的问题：“高书记，你说咱们就因为给上边写信，指出‘文化学习活动’、‘反击右倾翻案风’是错误的，就把咱们给光荣了。将来后人怎么看咱们呢？是算反动啊，还是算烈士呀？”

“不管算什么，我们的信应该说是达到预期目的，让文化学习活动领导小组的人寝食不安。后人怎么看我们？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吧，千秋功罪自有后人评说呀！我们此刻就算是尽到了自己的责任吧。”高阳说完这话就再也没有讲话，他虽然嘴上是这样讲，可他自己内心也感到困惑：光荣在抗日战场上，值；光荣在解放战争中，值；给自己人特别是自己上级组织提点意见，就被光荣了，这到底值不值呢？！

那要等到雄鸡高唱，天下大白的时候，那将是历史的结论，也许根本就没有人提起这件事了，早就被人们忘却了。一切都恢复正常了，除了自己的亲人，有谁还记得高阳、吕向阳、方玉晴、杜施正和白雪吟、李莉，哪个还记得我们这些人给上边写信而光荣了的事情呢！

李成章住在县人民医院一个特殊的、门外有两名荷枪实弹的人员监管守护的病房里。他从头到脚，被查出十三种疾病，他每天只能躺在床上，生活上已经完全失去了自理能力，医生和护士都厌恶的远离他。还亏得为了孩子入托方便而转到人民医院工作的彭婕，她主动向领导请求，愿意作为李成章的专职医生。院里也正愁不好安排，所以，也就乐得顺水推舟了。

彭婕第一次走进李成章的病房，满病房臭气熏天，彭婕干呕了好一会儿，才算适应了这种气味。她仔细打量这个病房的一切，黯然的流下泪来。

这是一间三楼的二人病房，窗子上用很粗的铁条嵌上了防护栏，这是怕李成章跳窗逃跑或自杀吧。满地的杂七杂八的垃圾，可能是从李成章住进来就没有人清扫过。李成章的病床床头地上放着一个烧水用的沾满灰尘和油渍、看不到铁色的水壶，可那水壶嘴处有一寸左右长却锃明瓦亮。彭婕来到床边，她弯腰提起那只水壶。这时，李成章仿佛才发现有人进入病房，翻转那双呆滞、青白、而失去任何表情和光芒的眼睛看着彭婕。他颤颤巍巍的抖动着把一只手伸向那只铁水壶。彭婕把水壶递到李成章手里，可他已经无力提起这水壶。彭婕托着水壶的底，李成章强支撑着半抬着头，嘴咬着铁壶那发亮的壶嘴，贪娈的喝着壶里的不知放了几天的水。

李成章喝完了水，明显的有些精神了。他渴望的注视着彭婕，有气无力的说：“彭婕，你，你来了！”

彭婕流着泪，拉着李成章的手，安慰他说：“李，李老师，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的专治医生了，你别担心了，病会好起来的。”

彭婕本想称呼李成章为叔叔，可是，从孟艺和郑德军的关系这一层论起，现在彭婕应该是和李成章为同一辈份了，所以，彭婕选择了“李老师”这样一个称呼。

彭婕先到食堂给李成章打来饭菜，一口一口的喂着李成章。然后，她把整个房间用两个小时打扫得干干净净，用苏打水消了毒。她又跑回家，把裘兴隆老师的内衣内裤和一套夏衣拿来，她把李成章那身衣服全都脱下来，用水给李成章擦洗了几遍，然后给他换上裘兴隆的内衣内裤和夏衣。听李成章讲，他已经十四天起不来床，十四天的排泄物全都在裤兜子里，整个下半身都结着屎干巴。彭婕把李成章的床上的褥子撤下去，买了一领新的竹席铺上了。

经过十几天的护理，李成章的病情却不见轻，他的病太多、太重了。

一天早晨，李成章流着泪对彭婕说：“彭婕呀，高阳那些人现在怎么样啊？我虽然遭此大难，但是，能和高阳他们一起战斗，我死得其所呀！我怕是活不到他们被光荣的那壮烈的一天了。盼望他们能戮力同心、战斗到最后！”

“李老师，他们都很英勇啊！听说在全县科级以上干部的批审会上，高伯伯慷慨陈词，透析‘文化学习活动’和‘反击右倾翻案风’种种违规、违法、违民心的现象，令到会人叹服。白雪吟舌战群官，让那些县里有名的‘思想学习积极分子’、‘理论高手’狼狈不堪！”彭婕见李成章闭着眼睛，怕他太疲劳，没有一一向他介绍。

李成章忽然睁开眼睛，大声问：“方玉晴和小莉怎么样啊？在批审大会上表现怎么样？”

“听说方，方阿姨列举了十几条说明给上边写信非但无罪，而且是正义合理之举，没有人能驳倒方阿姨的一、二、三……小莉是唇枪舌箭，让参加批判大会的人无言以对！”彭婕兴致勃勃的告诉李成章。

李成章脸上露出欣慰，一会儿，他又充满感伤的说：“我怕是见不到他们了，等不到和他们一同光荣的那一天了！”李成章又紧闭着双眼，眼角滚下两颗泪珠来。

彭婕想，李成章可能是给上边写信这件事后悔了。本来嘛，尽管有许许多多不顺心的事，如果不写那信，一家人尚可以平安度日呀。彭婕说：

“李老师，要是不写那信，一家人总不会沦落到这种地步哇！”

李成章听了彭婕的话，突然睁开双眼，眼里透出一种莫明的亮光：“彭婕呀，我李成章是个普通党员，一名普通的人民教师，我和方玉晴的信让小组的人那么恐惧、气愤，说明这信是戳到了坏人的心窝子上了，我高兴啊！”李成章脸上露出跳动着的笑容，似乎在有滋有味的咀嚼着一种甜蜜。他又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我和方玉晴是情投意合的伴侣，我们不能同生，但这写给上边的信却可以让我们同死呀，还有我的女儿小莉。可我这身体，恐怕要先他们而去呀！离悲别绪，实难割舍，同在难处，思之愈切呀！”泪珠滚落到枕头上。

彭婕安慰着李成章：“李老师，别着急，好好养病，你身体会康复的。不是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吗！”

李成章微微的摇着头。

彭婕离开人民医院住院处，她徘徊在住院处的大门口。她在想，李成章的病的确十分严重，应该让他临终前见到方玉晴和李莉。可这该有多么困难呐，方玉晴、李莉虽然还没有最后定罪，可她们犯的是死罪呀！谁能做的了这个主，让方玉晴、李莉到医院探望李成章呢？彭婕向东来到九华桥，向北望去，县委、县政府两幢四层高的楼分别在青龙河的两边。彭婕想，这事就只能去求吕明修了！吕明修骗了我彭婕，甚至想置我彭婕死地呀！是国文革还算实事求是，也算教训了沈默久。为了李成章的心愿，彭婕也只能去求吕明修了。

彭婕沿青龙河步履沉重的走着，她在想着该如何向吕明修说这件事。到了县委县政府前面的布甲桥，她又有些犹豫了。她站在桥头向西望着，顺着布甲桥向西一直可以走到原来方玉晴家那个单独的院落。在那里，她曾和李挚争争吵吵的一年多啊，终于还是分道扬镳了。李挚毕竟是李成章的儿子呀，可不可以去找李挚呢？他也是一县之副县长吗，由他跟吕明修去讲或者直接跟沈默久说，不是更好吗！彭婕实在不想再见到吕明修。彭婕看看手表，快十二点了，李挚中午也该回到家里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