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婕神态自若的说:“吕书记,事情都过去了,我那时也是年轻幼稚,再不必说是非对错啦!我今天来是有一件事想求吕书记大发慈悲呀!”
吕明修轻松的笑着说:“什么事情,这么一本正经啊?”
彭婕喝了口茶水,注视着吕明修说:“吕书记,我现在在人民医院工作,是李成章的专护医生。李成章已经是病入膏肓,将不久人世了,他有一个心愿,想在临死前见一见他的妻子和女儿。这件事只有请您帮忙了,我去找过李挚,可他李挚已经成为六亲不认的冷血动物了!”
彭婕特殊的强调自己去找过李挚,并且被李挚拒绝,目的是说,吕明修不是像李挚那样毫无人性,而是一位重情重义的人。
吕明修面部表情立刻严肃起来,他不停的吸着烟,没有立刻回答彭婕。吕明修在想,这个案子惊动了上边文化学习活动小组,震动全省,即将上报死刑,没有谁能挽救这些人的生命啦。让他们夫妻父女见一下面,自己是有权决定的,可是,万一要是出现纰漏或意想不到的事故,那我吕明修可是担当不起呀!推到沈默久那里去吗?彭婕很聪明,她知道这件事必须得我吕明修点头才可以,她彭婕会更加怨恨我吕明修的。再说,她彭婕刚从李挚那里碰了一鼻子灰,说李挚是冷血动物,我要让她彭婕知道,我吕明修是有情有义、乐于助人的人。
想到这,他说:“彭婕呀,李挚也不一定就是冷血,他实在也是无能为力呀。再说,他一家四口,有三口是反革命分子,他躲之唯恐不及呀!这件事,对我来讲既是个极大的难题,也是极大的风险呐!这些人背后确实有后台人物,而且根子很硬!万一出点事故,我吕明修也难辞其咎啊!”
吕明修站起身,在办公室来回踱着步子。
彭婕在县委门口听孟克说将上报死刑,她也知道这是上边有批示的大案,吕明修的担心她可以理解。
彭婕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说:“吕书记,这件事让你为难了。”彭婕流下泪来。她站起身,想离开吕明修的办公室。
吕明修看到彭婕的神情,知道自己已经达到目的了,就假装想到当年彭婕是那么倾心于自己,现在,她彭婕来求自己,无论多大困难,他吕明修都要挺身而出的。他在彭婕面前停住脚,那双眼睛盯着彭婕那俊俏、白净的脸。
他忽然张开双臂搂住彭婕说:“彭婕,你是位十分善良的好女子啊。我吕明修过去对不起你了!你今天来求我吕明修,他李挚可以不念父子之情,不念跟你彭婕的关系,我吕明修可不是李挚那种寡情薄意之人,我答应你,让他们见面!”
听了吕明修的话,彭婕非常激动,她下意识的抱住吕明修说:“谢谢你,谢谢你!”
两个人又都重新坐在沙发上。
吕明修忽然满脸忧伤的说:“彭婕,我也是满肚子的苦水呀!在别人看来,我吕明修执掌着蓉阳县的党政大权,荣耀无比,可是,我也是有苦难言哪!这次大案中就有我的生身父亲啊,外边不相关的人不怕事小,添枝加叶,说我们父子形同水火。那是我的老子呀,我身为一县之长,眼睁睁的看着老子赴死而不能相救,我真是心如刀割呀!”吕明修掏出手帕擦泪。
彭婕暗想:都说吕明修想置老子于死地,今天看来,全是讹传啊!这么大的案子,有上边儿的批示,吕明修也确实是无能为力呀。
吕明修擦完泪,一脸的冤枉与气愤:“彭婕,人老了就是糊涂了。为了一个白雪吟,我那老子硬说我跟继母有……,那我吕明修还是人吗!就这么硬是把屎盆子往自己的儿子头上扣,你说我冤枉向谁去说呀!咱俩是朋友,我才诉诉苦哇!”吕明修看一眼彭婕“彭婕,当年我们彼此相爱,那都是很真诚的。你可能对我也心存怨恨,认为我吕明修骗了你,彭婕呀,你想想,当时有人跟我讲,说你跟我死去的岳父国仁——咳,许多这类事灌到我的耳朵里呀!我总不会跟岳父穿一条裤子吧!我那时真是痛不欲生啊。后来我借外出排遣痛苦,本来,想不顾一切,忠于我们之间的爱情。可回来后,又听说你与国文革那一档子事,我就只好下决心与你断绝一切往来了。后来我知道,这些都是误传和误会。可是,悔之已晚哪!”
彭婕确实有些相信了吕明修的表白了,起码,吕明修答应给她办了这件事,这就能说明吕明修和李挚不是一类人。
彭婕安慰着吕明修说:“人多嘴杂,更何况你在咱们县是头面人物,难免人们要评头论足哇!”彭婕看一眼吕明修,“吕书记,高阳他们都得判死刑吗?”
吕明修装出十分无奈的痛苦样子:“这是上边的决定啊,咱们县里头不过走走手续而已。文化学习活动小组首长有批示,‘罪大恶极,死有余辜’,省里也催了多少次了,我一直在顶着,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救他们几条性命啊?上边已经下了死命令,所以,近日就要上报到省里了,咳,这是水泥里钉的钢钉子,谁都起不下来了。这些人也是,有多少人都在心安理得、随波逐流啊!偏偏他们逞能写信,你说这不是去自找死路吗?而且,他们没有一点儿认罪的表现哪,想帮都帮不上啊!”
下午五点钟,人民医院住院处突然来了一大群公安人员。整个人民医院住院处的大门、楼门及楼梯、走廊全都有荷枪实弹的武装人员把守着,任何人不得进出。李成章住的病房外又增加四名武警人员。彭婕正在李成章病房准备给李成章打吊瓶,她放下针头,想到走廊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她刚打开门,一个武警人员厉声说:“回去,关上门!”
彭婕只好又退回到病房,刚要给昏昏沉沉、似睡非睡的李成章扎针,病房门被推开了,一个嘶哑的声音叫着:
“五分钟时间,进去吧!不准哭,不准喧哗!”
彭婕一回头,见方玉晴和李莉蓬头垢面的相搀扶着进了病房。两个人见彭婕在这里,点了点头,直奔躺在床上的李成章。
李莉看着李成章那削瘦苍白的脸,泪珠成串的滚落下来,抽泣着低声叫着:“爸爸,爸爸,小莉来看你了!”
方玉晴俯下身,嘴对着李成章的耳朵:“成章,醒醒,方玉晴和小莉来看你了。”
李成章眉头微蹙,但却没有睁开眼睛。
彭婕大声说:“李老师,方阿姨和小莉来了,你不是想她们吗?快睁开眼睛看看她们吧!”
李成章慢慢的睁开了眼,果真看到了方玉晴和李莉的面容,他点点头说:“你们来了。”他吃力的伸出青筋裸露的双手,握着方玉晴和李莉的手,“我刚才听到你们说话了,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我怕睁开眼就醒了啊,醒了就看不到你们两个了!”李成章眼里滚着泪珠。
方玉晴也流着泪,对李成章说:“成章啊,后悔吗?咱们都将要走上断头台呀,还搭上了我们女儿小莉!”
李成章摇摇头说:“玉晴,小莉,我们也算是死得其所吧。我们不是为个人的利益呀,我没什么后悔的,我感到骄傲,我们不能同生,却能同死,到了那边儿,我们还是亲亲热热的一家人呐。我们死的心安理得呀!”
李成章显得很激动,也有了些精神,他想坐起来。
方玉晴看着彭婕,彭婕点点头。
方玉晴和李莉在彭婕的帮助下,把李成章扶着坐起来,李成章背靠着方玉晴。
李成章喘息了一会儿,拿眼睛四下张望着,又侧头看着女儿李莉,他伸出那干瘦如柴的手,抚摸着李莉的头,另一只手紧紧的握着方玉晴的手,说:
“我们哪,是以平民百姓之身,忧虑国家民族之事,行一个匹夫天下之责啊!可惜呀,真理无所不在,可是,人们却都视之若无,虚无缥缈,违心的随波逐流。我们的追求和坚持也是经历了痛苦、历练、艰辛、困惑呀!”李成章叹了一口气“小莉呀,你和雪吟还年轻啊,爸爸看着你们也要……真是于心不忍呐!”
方玉晴流着泪,安慰着李成章说:“成章啊,你好好养病。峰回路转我们也不企望了,只求能和你携手一起光荣。但我坚信,我们给上边写信没有错,我也坚信,我们的信念和理论没有错。终有一天,一切都会明明白白的,文化学习活动小组凌驾于组织之上的时代不会长,我们的血不会白流的。”
方玉晴的话给了李成章极大的安慰。
李成章点点头,忽然,仿佛是抽掉了脖颈上的支柱,李成章的头一下垂了下来,嘴里一口一口的往外喷着气。
彭婕惊叫着:“不好,李老师可能——不行了!”说着,把听诊器的一头放在李成章的胸部。
方玉晴和李莉低声、急促的叫着,呼唤着。李成章毫无反应。
彭婕摇着头说:“李老师不行了!”
这时,进来两个武警人员,其中一个说:“到时间了,走吧!”
方玉晴和李莉哪肯离去呀!又进来两个警察,硬是把方玉晴和李莉拖出了门。
彭婕叫着:“方阿姨,小莉,放心吧,李老师的后事我会处理好的。”
不一会儿,公安人员领着几个大夫来到病房。
一个大夫用听诊器听听,又翻开李成章的眼睛,说:“死了!”
另一位大夫照样检查一遍,也说:“已经没有生命迹象了。”
沈默久和两位专案组的人员也来了。一位警察向沈默久汇报了情况。
沈默久对公安人员说:“死亡单都填好,医生签上字。尸体交给家属处理吧!给公家省了一颗子弹。咱们的人员都撤回去吧!”
沈默久匆匆走了。
彭婕锁上门,急忙跑回到家里,见白森和白雪峰也在家里。
彭婕把李成章死的情况跟他们说了一遍。
裘兴隆说:“怎么办,李老师家里哪还有人呐!只有李挚了,通知他吧!”
彭婕说“李挚是不会管的,反正县里已经检验过了,我看咱们就处理一下吧!”
白森想了想说:“这样吧,雪峰去通知李挚一声,让到是礼呀,那毕竟是他的父亲。我和裘老师去张罗买一口棺材,咱们就让李老师入土为安吧!”
彭婕说:“现在要火化,装棺材怕是有人干涉呀?”
裘兴隆说:“这样,咱们买口棺材,先用推车推到城南小路的僻静处,然后再把李老师的尸体从医院推到城南小路,装进棺材,连夜入土。”
白森说:“好,就这么办吧!彭婕先去医院,我和裘老师去买棺材。”
一个小时后,白雪峰先到医院找到彭婕,他说:“李挚不管,他说由公安局爱怎么处理怎么处理。”白雪峰看一眼躺在床上的李成章的洁净的中山装套着的尸体“这衣服都是新换的?”
彭婕点点头。
裘兴隆和白森也来了,还带来一领竹席。他们用竹席把李成章的尸体裹起来,用推尸车推到医院住院处门口,把李成章的尸体放到推车上。几个人推着推车,推车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在幽暗青白的月光下,向城南那荒凉的小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