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回
柳暗花明 将军怀亲五流泪
春梦秋云 掬贤抱愿离人间
一九七七年五月二十六日,已经恢复了的专区党委对蓉阳县专案组的材料进行核查后,做出如下处理:吕明修被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开除党籍、开除公职留察一年,沈默久、李挚被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县委对这三个人的工作进行了重新安排:吕明修安排到县蚕丝厂当工人,沈默久、李挚到八角亭中学当教师。对于吕明修出于个人目的,在一九七六年三月份新提拔的一批科级干部,组织部门进行重新考核,除孟克、侯丽英外,其他人原则上都回到原单位安排适当工作。
白雪吟恢复党藉,公职,经本人要求及组织的协助,恢复了省大学藉,带职到省大经济管理系继续完成学业。白雪吟在经历了这么多打击之后,她更加觉得妈妈顾掬贤的认识是正确的,只有真正的实行法制,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个人的尊严和权利才能得到保护。
李莉跟孟克结了婚并被调回蓉阳县广播事业局任编辑部主任。
彭婕被任命为人民医院院长,但她没有就职,仍然还当着一名普通医生。
这半年的时间里,吕向阳一直在为建国初期顾家的案子跑上跑下,找证人,搞材料,但终因没有得力人证物证而未能反转过来。这半年来,吕向阳真是心力交悴。
一天晚上,约好了,吕向阳提个篮子到老领导老战友高阳的宿舍。
高阳显得很兴奋,老战友之间总是有说不完的话:“老兄啊,带来什么好吃的了,不会还是花生米、萝卜条泡菜吧?”
吕向阳从篮子里一样一样的把几碟小菜摆在桌上,其中还有鱼有肉。
高阳笑着说:“哈,生活有显着提高哇!”
吕向阳掀开蓉阳白酒的盖子,坐在三匣桌对面,说:“别客气了,让你到家去你不去,我这也就算是到了你的家里吧。”
这样一句既平常又普通的话,却给高阳带来无限伤感。他叹了口气:“唉,老兄哇,你是儿女满堂,比我强啊!我革命一辈子,到头来却成了光棍一条了。弟弟妹妹没了,父母没了,这个‘文化学习活动’弄得我更惨,把老婆没了,女儿失踪了。高阳潸然泪下。
吕向阳劝慰着说:“高老弟呀,还是你常说的那句话吧,革命嘛,总是要流血牺牲的,就是有了子女又能怎么样,象吕明修这种逆子,祸害我们的事业和老百姓,还不如没有哇!”
高阳书记冷静下来,叹了口气说:“唉,好吧,过去的事情也只能就让它过去吧,来吧,咱老哥俩今天开怀畅饮。”他看看桌上没有筷子,笑着“怎么办,只好像过去战场上那样用‘五齿挠子’了。”
吕向阳笑了,说:“我倒忘了,临走时你嫂子给带了筷子的啊。”他从篮里拿出一个纸卷说“筷子在这里。”打开纸卷,把两双竹筷放到桌上。
吕向阳和高阳两人碰了一下杯。
吕向阳说:“高书记啊,我——”
高阳拦住吕向阳的话说:“你这个人啊,我告诉你多少次了,不要叫高书记了吗!就是老高,或者高老弟,多亲切啊!”
吕向阳说:“唉,叫习惯了,解放前你把我引上革命道路时,你自己说你是书记,解放后你是蓉阳县第一任县委书记,这叫了几十年了,书记这两个字在我嘴里就是个代号吗!更顺嘴,是不是啊?”
高阳咽下口里的菜说:“好好,怎么习惯就怎么叫吧!”
吕向阳说:“我一直觉得建国初顾家这桩案子是有些不太清楚,可当时四个人被毒死啊,本想先保住顾济民和周安瑞这两条命,可专区已经批下来,必须得执行上边的命令啊!那是非常时期。这段时间,我到省里、地区跑了多少次啊,这个案子想反转过来十分困难,你说白雪吟她妈妈顾掬贤也在受牵连啊,总不能还让她继续东躲西藏吧,已经躲了二十五、六年了,一想起来我吕向阳就追悔莫及啊!”
高阳喝了口酒,沉思一会儿说:“你这人啊,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你不要把顾掬贤的事扯到那件案子里去吗,把它作为一个孤立的事件处理,不就好解决了吗?”
“这,也是不好解决呀。”吕向阳为难的说。
“老吕啊,我高阳最佩服你的勇气,建国初你剿匪亲自带队上山;文革中为了这个吕明修不再倒行逆施,你不怕家丑外扬;为了白雪吟妈妈顾掬贤你就不可以勇敢地站出来承担责任吗?”高阳两眼盯着吕向阳。
吕向阳眯着那只小眼睛苦思冥想着,他忽然高兴地叫着:“我明白了,明天我就写一份关于这件事的材料交给县委,下一步工作就看你高书记的啦。”
高阳点点头:“你也要抓紧了,我们也都老了,该把这位置让出来了。”
吕向阳忽然激动起来说:“让给谁啊?再出个吕明修怎么办?这事儿我还真不放心啊!我们轻易可不能放弃这个位置。”
“有什么不放心的,死了张屠夫,还吃混毛猪不成啦,没谁地球都照样转啦!”高阳呷了一小口酒“上边那么多大人物闭上眼睛了,革命不还是照样进行吗!”
吕向阳神秘的眨着那只小眼睛,问:“那你准备把位置让给谁呀?”
高阳认真的说:“这个人选原则上是由上级组织考核,但我们可以推荐,提出我们的意见。”
吕向阳忽然很感伤:“咱们这一代人是该退出历史舞台了。”他望着高阳“退下来怎么办?住到我家来吧,我每天陪你喝点小酒,搞点社会公益活动。”
“退下来再说吧,留在蓉阳有些人看了我不舒服,另外,也会无形中对新的领导班子造成束缚,不利于他们更有效的开展工作。还是回省里吧,在蓉阳县这个地方我高阳要彻底消失啊!省里老战友也不少啊,我就在那里度过余生吧!”高阳又想起了失踪的女儿和死去的老伴,眼里含着泪“人到老年了,也才更加感到需要亲人的慰藉呀。”说吧他伏在桌子上呜呜滔滔地哭起来。
吕向阳非常理解自己的老战友,他不但没有劝阻,想到白雪吟、顾掬贤,他也趴在桌子上哭起来。
两个人哭得天昏天暗,过了好一会儿,两个人才又平静下来。
高阳感慨的说:“今后哇,类似这‘文化学习活动’和‘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活动啊,可不能再搞了。日本侵华时期,为了民族解放,我家死了两口人,三年解放战争时期,我家又死了两口人,这‘无产阶级文化学习活动’ 和‘反击右倾翻案风’啊,我家还是死了一口人,女儿下落不明!我自己也险些把老命搭进去呀。向阳啊,就从我们蓉阳县来说,推翻吕明修、沈默久一类人的统治比取得抗日战争、三年解放战争还要艰难啊!”
吕向阳瞪着那只充血的小眼睛:“是啊,小日本、国民党反动派的军队都是和尚脑袋的虱子,明摆着的呀!你说吕明修这些人,上边有‘文化学习活动小组’那么大的人物支持,口口声声都喊着革命,真假难辩啊!”
高阳又喝了一杯酒,皱着眉头:“咱就说明白了吧,‘文化学习活动’ 和‘反击右倾翻案风’是上边提议搞的。咱们怎么革命啊,总不能跳出来反对我们的亲人吧!写封信脑袋差点就搬家了。今后哇,摆在一个真正的革命者面前的主要考验依然是这类问题呀!”
两人边聊边喝,直到都酩酊大醉:桌子上是杯盘狼藉,两人都横躺在床上睡去了。
一九七七年七月二十日,这是吕向阳最感到轻松的日子,顾掬贤的问题县委终于得出了结论并恢复她的工作。吕向阳从县委高阳书记那里接过这结论材料,虽然仅十六开纸两页,但是他坐在高阳书记对面,双手捧着这两页材料足足看了有半个小时。他那只剩下的小眼睛里滴着泪水,脸上那一道由右眼到左嘴角的大伤疤也在泛着红色并不停的颤抖着。他默默地叨念着:
“二十六年的山中逃亡岁月啊,顾掬贤终于又可以回到人世间来了!”
高阳也很激动,他语重心长的说:“当干部的,心眼子稍一偏偏,就可能给平民百姓造成终生的甚至是几代人的伤害呀!假如当年你吕向阳有今天的这种思想觉悟,起码顾掬贤的悲剧就不会发生啊。”
吕向阳沉痛的点点头说:“路走错了可以重走,事办错了却无法再挽回啊!”
高阳说:“你也别再悲伤和自责了,不管怎么说,你是勇于承认错误并改正错误的,也不失为一名真正的共产党员。现在你赶紧把这份材料交给白雪吟,尽快接顾掬贤出山吧。”
“白雪吟上学没回来吧?”吕向阳似乎在自言自语。
“咳,你这消息太闭塞了,白雪吟昨天下午回来的,快去吧。”高阳催促着吕向阳。
吕向阳双手捧着这份材料走出县委大楼,沿布甲东路向东一步一步走着,脚步是那样的轻松而沉稳。
他的全部精神都凝结在两手捧着的材料上,以至有些人跟他打招呼,他都根本没有反应;走出好远了,打招呼的人还站那里看他,以为他一定出了什么大事,或者是得老年痴呆症了。吕向阳他还是那样迈着轻松而沉稳的步子,他走到布甲路东头,拐而向南,朝着天主教堂和八角亭中学方向走去。那高高的天主教堂钟楼使他停住了脚步:当年就是在这天主教钟楼下第一次见到顾掬贤的,一晃就是二十五、六年啊!人生有几个二十五、六年啊!顾掬贤这二十五、六年,是人生中最具活力和效率的二十五、六年啊!他拐个弯,向西走二百米,来到天主教钟楼下的蓉东人民小学。他想起第一次见到顾掬贤就是在这所学校的开学典礼上,那时的顾掬贤真是才华横溢、光彩照人。若不是我吕向阳起了歹心,顾掬贤可能还会在这里教书育人,家里也可能不会出那么大变故,不管怎样,她本人决不至于此啊!吕向阳用左手拿着材料,用右手狠劲地打了自己两个耳光,嘴里喃喃地骂着:
“你这个混蛋,你这个混蛋。”
吕向阳又转回到直通城外的路,远远的望着烟雾飘缈的顾家大院,那是建国初期全县的政治中心啊!那时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如今,就只有白雪吟一家住在那里了。他一步步向东南走着,越走离七星河的安邦桥和八角亭越近,他的思绪也越来越活跃,脚步也由轻松变得越来越沉重。到了七星河的安邦桥上,他的两脚仿佛拴上了大石头墩子,再也走不动了。他伫立在石拱桥上,依然是七星河,依然是这个石拱桥,桥东的八角亭几乎还是旧时的模样啊,可是二十六年却悠然间成了过去,顾家全家人竟然一个都不见了!顾掬贤忍辱含悲在深山中稳居二十六个春秋,这是何等的残酷啊!我吕向阳此生是罪恶深重啊!若有来生,我吕向阳从头到尾都要做一个好人。可共产党是马列主义唯物论者,不相信有来生,当然更不相信轮回报应,或许这便是某些人利用手中的权力大干坏事的最深层的潜在原因吧。
吕向阳呆呆地站在石桥上,他的懊悔莫及更增加了他对自己的憎恨,他真想走下这小桥一头撞死在八角亭上,可是他还没有最后完成任务。顾家的大案他当时就有怀疑,他虽然提出质疑,可却多次被驳回呀!自己不该利用这件事使顾掬贤拜倒在我的脚下,唉,那是两条人命啊,可那凶手究竟是谁呢?吕向阳正痴痴的想着,忽听:
“吕伯伯,你站这里干什么?到家吧。”
吕向阳侧过头见是白雪吟从城内回来到了安邦桥头。她手里提着很多东西,来到七星河安邦桥上。吕向阳见了白雪吟,想到顾掬贤当年就是这样的风采、这样的漂亮,又想到自己当年的卑劣——山中二十六年的艰难岁月呀——他一股激动的热流冲上脑门,脸上那道粉白色的伤疤成了紫色的一道肉杠杠。他觉得眼前金星四射,天旋地转,他打了个趔趄,两手下意识的抓住石桥边上的栏杆,把顾掬贤结论的材料却掉进了七星河水里。吕向阳见了,如同是自家十世单传的婴儿失足落水,他跨过石桥栏杆,翻身跳了下去。那材料刚好漂落在水面上,他也正好落下去抓住了那材料。白雪吟吓得急忙跑下石桥顺小河岸跑到和吕向阳相对的地方大叫:
“吕伯伯,吕伯伯!可要小心啊!”
吕向阳从水里向岸边游过来,快到岸时他站起来,水没在腰部靠上。他双手高高地举着那牛皮纸的档案袋,挣扎着向岸上走来。白雪吟伸手拉住吕向阳,吕向阳上了岸,满身湿漉漉的。他不停的说:
“雪吟,你妈妈顾掬贤解放了!这是材料,你妈妈顾掬贤解放了啊!”
白雪吟接过材料打开,里边两页的材料竟然一滴水也没有沾上。白雪吟看了一遍内容,两眼涌出泪水。是高兴,是悲伤,是激动,是忿慲……她自己也说不清,用最恰切的一个词来形容,就是百感交集啊。
白雪吟告诉吕向阳说,妈妈病在山上了,昨天是爸爸打了长途电话,她才从省里赶回来的,刚才是去找彭婕医生,求她一起去九华山看妈妈的。
吕向阳呆愣愣的说:“顾掬贤病了,重吗?”
白雪吟平静的说:“我还不知道。有这个结论材料就好了,我可以把妈妈接出来住医院了!“
吕向阳听了白雪吟的话,说:“雪吟,你和彭婕在家等着吧,我去县里要车,派个备战医疗小组跟你们一块去,一会儿就走,不要等到明天啊!”说完,吕向阳带着满身的湿水几乎是跑着奔向县城内。
下午二时,一个两人的战备医疗小组和彭婕、白雪吟,乘车风驰电掣般的驶向九华山。
下午四时半到了九华山二圣殿,车沿着小溪一直开到离沙弥庵仅有三公里多路的地方,实在无法继续前行了。白雪吟、彭婕和另两位医生带着仪器和急救药品爬了有一个半小时的山路才来到庵前。白雪吟急忙上前敲门,有好半晌,白雪吟先是听到盼盼的哭声,似乎还不停的叫着奶奶。一会儿听到奶奶顾济秀问:
“是雪吟吧?”
白雪吟说:“是我,奶奶,我是雪吟啊!”
庵门打开了,顾济秀见这么多人,先是一愣,后来知道是雪吟找来给顾掬贤医病的。顾济秀抱住白雪吟痛哭着说:
“孩子,晚了,你妈妈今天早晨已经去了!”
盼盼抱着白雪吟的腿:“妈妈,我要奶奶,我要奶奶啊!”
这噩耗对白雪吟就是五雷轰顶啊,她大叫一声,口吐鲜血,昏厥过去。
彭婕和几位医生急忙抢救,有一个时辰,白雪吟才醒过来。
白雪吟放声大哭,冲向沙弥庵后院。在昏暗的灯光下,白雪吟见妈妈顾掬贤安静的躺在那里——也就是白雪吟每次上山来跟妈妈顾掬贤一同睡觉的那张竹床上,她扑过去抱着妈妈顾掬贤的尸体摇撼着,嚎啕大哭。盼盼紧抱着白雪吟的腿也在哭泣。
这时顾济秀反倒显得平静了,但从她那沉郁苍老的面容上却可以看得出,顾掬贤的去世实际上是挖走了她的心肝啊,这种沉重无情的打击使她已经丧失了正常的反应。
彭婕跟另外两位医生在外间搭起个竹排案子,跟顾济秀找一床褥子铺上后。她来到白雪吟身边说:
“雪吟呀,姐姐知道你的悲伤是没法劝慰的,咱们还是把妈妈先抬到停尸案上吧,也让去了的妈妈安心啊。”
白雪吟死抱住顾掬贤的尸体不肯放开,又经彭婕再三劝慰,才把顾掬贤的尸体抬到外间竹案上放好。
彭婕流着泪说:“雪吟,咱们让车和两位医生先回蓉阳吧,姐姐留在这里陪你,你看蓉阳那边还有什么事吗?可以让司机师傅捎个信回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