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宁县有一个创业大厦,原平市也有一个创业大厦。
两个创业大厦的相同之处是,都以创业为标榜;不同之处是,文宁县的创业大厦创的是“私”业,进驻的是五花八门的小公司、小企业、小作坊,原平市的创业大厦创的是“公”业,集聚的是全市有头有脸的重点部门。两个大厦还有一个相同之处和一个不同之处,情况是这样的:相同之处是这两个创业大厦当时都是烂尾楼,建了一个半拉子工程,一扔就是好几年,钢筋水泥上长出的草比野地坟头的草都高,后来上边说不行,两个残楼都在城区里,要么你建低点儿,要么你建起来,整得不高不低、不成不就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太特么影响形象了,必须不遗余力、不讲客观、不打折扣赶紧弄起来,善始善终。文宁县财政没钱,于是把责任摊派给了黑镇白镇的矿老板们,大矿老板分包一层,小矿老板认领半层,集资建成,出租经营,做成了大杂烩。原平市财政也没前,把责任硬压给了重点部门,让各部门出钱出力,美其名曰以旧换新、整合资源、集中办公、高效协同,全部都到一个大楼里进驻,号称如此一来可以方便领导调研、方便部门互通、方便企业办事、方便群众找你,有百利而无一害。
“四个方便”不知道是不是真方便,但据说最终方便的是纪委、上访户、快递员和外卖员——可以一网打尽,不用挨个上门了。纪委的同志们高兴了,查岗确实方便了,重点部门都集中在这里,可以一网打尽,省得来回跑腿。上访户们高兴了,有事儿了甭管有事儿没事儿,先来把创业大厦的大门堵上,扯出大白条幅,甭管谁的事儿,堵住就对了,高低和里面某个或某些部门有关,不用你找他,他自来找你。就比如说修路占地的事儿,好,你说不是交通部门的事儿,那总是国土部门的事儿吧,谁也跑不了。快递员和外卖员高兴了,创业大厦里的同志们消费能力强、购买欲望强,被快递员和外卖员们亲切地总结为“又欲又强”,订单多、订量大,每天的订单就像旱厕大茅缸上的绿头大苍蝇一样嗡嗡乱撞,打不死打不完,一网打尽也打不尽。
后来随着形势的发展,这三个群体也是有喜有忧。因为部门的高度集中,出现了这样一种情况:实际上是形成了这样一种风气:也就是内卷和内耗。这种风气首先是由个别部门带起来的——风气都是有一个从小到大、从点到面的过程,集中的表现形式就是推进工作的主要方式——开会。
此时此刻,郝白和小黄看到,大楼灯火通明,玻璃墙上映出的每一层楼,都有人在开会。此情此景,郝白想到了一个小故事,讲给小黄。在文宁县西部山区流传着这样一个掌故:说,有有一个当官的,死了,被黑白无常锁拿到阎罗殿,大殿里百十个新死的鬼混,排着队登记信息,重点是登记特长。前面的鬼有的写“打铁”,有的写“酿醋”,有的写“织布”,等等等等。轮到该鬼了,大胡子判官问:“你会什么呀?”该鬼思来想去,说:“我会开会。”判官一听不乐意了,把笔一扔,诘问:“开会算哪门子特长?”该鬼想了又想,坦白从宽,说我这辈子,主要干了两件事:一件事,不是开会就是在准备开会;另一件事,不是喝醉就是在准备喝醉。判官无奈,说上峰有严令,必须写特长,以备后用。地府没有酒,喝酒不能写,还是给你写上“开会”吧。后来形势一变,神界也开展作风大整治大转变大提升,方案里明确要求地府系统要配套开展恶鬼冤魂陈年积案大起底大排查大整改,于是古往今来的各种老鬼旧鬼死鬼纷纷冒了出来,鸣冤的鸣冤,击鼓的击鼓,强烈要求对自己进行平反昭雪,赶紧安排转世投胎,而且必须是好世好胎——这样才能弥补老子的心理创伤,要不等天庭巡视组来了老子继续上访。阎罗殿里阎罗王,每天有断不完的案,看不完的卷,见不完的鬼,不胜其扰,不胜其烦,忙得要疯,烦得要死——自己也死不了、死无可死,而且还不敢烦,谁让天庭专门给地府开通了直接通天的匿名举报箱。阎罗王唤来判官,让判官赶紧翻一翻《特长簿》,看看里还有没有刑名师爷,绍兴的最好。判官翻来翻去、看了又看,愁眉不展地说,刑名师爷一百年前就死的差不多了,投胎转世的都死了好几个轮回了。阎罗王大怒,说这些个师爷,大部分都不是什么好鸟,每个人都是吃了原告吃被告,干的坏事一箩筐,怎么能轻易地让他们投胎转身世呢?而且还投了死、死了投、转了好几遍,简直是岂有此理!你们这判官是怎么把的关?是不是吃里扒外、沆瀣一气、贪污腐败了?大胡子判官吓得冷汗直流,推说那都是前任和前前任判官们的事儿,已不可考,再说每个投胎转世证明上都扣着你的手章,拔出萝卜带出泥,打断骨头连着筋,一旦追责问责咱们都跑不了。咱就说眼下吧,判官忽然想起来有个鬼填的特长是“开会”,如获至宝,赶紧汇报。阎罗王招来一试,发现该鬼人才难得——不对,准确地说是鬼才难得。该鬼活着的时候善于给人开会,死了之后也善于给鬼开会——毕竟,鬼也是从人过来的,有相通之处。该鬼开会的艺术成分很高,善于因鬼施策、对鬼下药,善给冤鬼画饼,能让恶鬼背锅,善恶通吃,一手掌握,一手拿捏,一时之间,告状的、举报的、找事的,都没有了,诸鬼安静,人人称快(应该是鬼鬼称快)。如此一来,阎罗王得以腾出时间喝酒作乐——有人问了,之前大胡子判官不是说地府没酒吗?对,说地府没酒是对一般鬼、普通鬼、屌丝鬼来说的,当权鬼、富贵鬼、牛逼鬼怎么能没有酒呢?鬼不都是从人来的么!他们不仅有酒,而且还是好酒——都是几千年来活人给死人上坟时的酒攒下来的,孝子贤孙前赴后继,自然有的是好酒,即便有些个不贤不肖的以次充好糊弄祖宗,几千年攒下来那也是超级陈酿了。从此该鬼凭借开会的神功,成了阎罗王的替身和化身,每天坐在大殿里口沫横飞、大笔一挥,窃取了生杀大权。
郝白讲完,小黄一笑。小黄说,关于开会的话题,你刚才说了一个文宁县流传的故事,接下来我给你说一个原平市里最近流传的段子,咱们呐,还是从地府回到人间来吧,就回到眼前的这个创业大厦。开会的风气,像是病毒一样迅速传染开来,而且病毒还在不断变异进化,原始毒株叫做“开会”,后来经历第一次变异成为了“开长会”,也就是把短会开成长会,长话不要短说,短话必须长说,长话短说怎么能说清楚呢?长话必须长长的说!短话长说才能把事情说的更清楚嘛!后来“开长会”的病毒又变异成了“开晚会”——这里的“晚会”不是联欢晚会的缩写,就是晚上开会并且开到很晚的意思。因为白天开会开不出来效果,不是说解决不了问题,而是体现不出来加班熬夜,体现不出来加班熬夜,怎么能展现夙夜在公的敬业呢?于是大厦风气一变——白天大睡,晚上开会。所以就有了整个创业大厦从一楼到顶楼灯火通明的盛况。并且有的部门嫌楼层的窗户不够大,释放出的加班开会信号意味不浓,把砖头墙拆了改成了玻璃墙,这样才叫灯火通明嘛。各个部门之间暗自较劲儿,心说谁先散会谁是孙子,于是耗到最后没成想电力局成了最大赢家。
所以当郝白和小黄在凌晨三点多出现在创业大厦楼下的时候,大厦灯火如昼。大厦好像是一个巨大的蜡烛,巨大的灯泡,点亮了自己,照亮了世界——周边群众没少举报,说创业大厦的光污染让人实在是受不了,但越举报上头越高兴:看看,我们的部门因为加班开会被群众举报,这是什么样的高境界?这是什么样的硬作风?消息反馈回来,创业大厦的灯更亮了,后来群众没办法,说山不向我走来,我便向山走去——自己搬走了。然后创业大厦的旁边就又盖起了一栋高楼,原平市里的人都叫它“造人大厦”。“造人”和“创业”正好一对。“创”对“造”、“业”对“人”,真可谓是千古绝对。“造人大厦”本来不叫这么个名字,原本叫“爱仁大厦”,就是拆迁了搬走群众的民宅建起来的,大厦本来的定位是写字楼,不料原平市需要写字的人都集中到了创业大厦,其他人都不写字,于是大厦又改成了一座公寓楼,不料一对情侣煤气中毒致死,都说是凶楼,再没人敢住,最后说不行改成酒店吧,现在这个社会这方面需求也大。所谓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楼怕派错用场,这样一来算是干住了,不用远道而来的男男女女,单就创业大厦里的男男女女,就把大楼养活住了。起初,大家来这的目的还比较单纯,就是临时休息,等着晚上开会,后来天长日久目的也像病毒一样变异了,来这里开房幽会成了创业大厦工作人员们开会之余的唯一乐趣,没本事的带女朋友来,有本事的带别人的女朋友来,更有本事的带好几个别人的女朋友来。起初,大家坚持兔子先吃窝边草,还仅限于在本单位、本楼层内部挖掘资源,后来窝边草吃的腻了,开始对外交流、交叉感染,不但联谊,而且联欢,形成了无数对的真鸳鸯野鸳鸯,大家加班的劲头儿更足了,不过开会的精神状态倒是一天不如一天了。这次最大的赢家是门口的计生用品店。
郝白说,那这样说不对,不该叫“造人大厦”,应该叫“杀人大厦”,小黄接着说,开会的过程中也发生了不少意外。据说有一次,参加会议的一位同志因为下午在造人大厦里几度春秋,体力透支,晚上开会时突发状况,经历了一个从要死要活到半死不活的发病过程,后来又经历了一个从不人不鬼到半人半鬼的抢救过程,家属不干了,扯着大白横幅把创业大厦的门堵上了。单位无奈,不出家属意料地选择了息事宁人,但出乎其他单位意料地给补充了一个天价。其他单位不干了,说你这是破坏行情啊,之前各种工伤死伤的也不干了,为什么人家死的重如千斤,老子死得轻如鸿毛啊?再后来创业大厦又形成了一种新风气,也可以说是流传开了一种新病毒,只要出现突发疾病,比如什么脑梗啊心梗啊之类的,先不急着送医院,先紧着送到创业大厦,家属也算明白大账了:反正最后都是个死,送到医院得花钱,还得花个大钱,ICU一天就得一个数;送到单位则算挣钱,而且还能挣个大钱,这一进一出的那可是天上地下。
现在是凌晨三点半,摆在郝白和小黄面前的有两条道路。一是去创业大厦,随便找个候会室对付一下,创业大厦的候会室都是大沙发,有热水、有茶点,郝白还想起来,原平市矿务局也在大厦里办公,听说就在十四楼,专门给矿业秩序整顿专班预留了几间屋子呢,不去白不去;二是去造人大厦,开个房间小憩一下。第一条路的好处是不花钱,坏处是不方便。第二条路则反之。
郝白让小黄做主选择。小黄说,两条道路各有利弊,梨子不吃怎么能知道滋味呢?郝白说,那我们先去创业,不行了再去造人,怎么样?
被小黄白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