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尘纷乱里檀香浓郁。
本在痛苦低吟的鬼匐在地上,忽然变得安静。
愿织城里不断有更多的人被业火卷袭,开始真正的洗业伐罪。
以业障为燃料的檀心魔火,让业障宿主逃避因果,掌握力量,从此沉醉在魔障幻梦,迷失本心,难再回首。
红莲业火却是判罚之火。它自最沉重污秽的罪孽中孳生,然后盛开出最清圣高洁的红莲。
那是难以用言语形容的痛苦过程。但只有真正经历痛苦与绝望,才能有资格获得新生。
只是绝大多数人都无法熬过这个过程。本性中的软弱让他们选择逃避,殊不知死后才是无尽头的苦海。
红莲业火本无形无相,在业障的世界中,躯壳乃是虚妄,魂魄才是真实。
勇于执则杀,勇于不敢则活。
在业障苦海中,贪生者若懂得敬畏生死,焚世业火中反而会有一条生路。怕死者若一心向南墙执着不悔,便避不过死劫。
这也是因果。
怨恨与忏悔是截然不同又能共存的声音。喧闹的愿织城里,毁灭与新生同调。有人死去,苦海沉沦;有人从废墟中站起,懂得了何为敬畏。
尚有回头余地的人陆续离开,鬼在业火灼烧中依旧无声无息,宛如已经死去。
而照羽始终站在原地。
风烟拂袖,霞光披身。虹霓殊彩,朱火耀华,难绘半分瑰姿艳逸。
他站在朝灵渊的身边,又像是站在尘世外,青云端。他安静地等待,没有等到后续。于是他抬眼看向朝灵渊,态度自然地问道:“然后呢?”
朝灵渊一怔。
这本不该是他所预料的反应。
“然后?”他复述着照羽的话。
照羽疑问地发问:“你是希望我帮他渡过这场死劫?”
朝灵渊注视着他,没有说话。红莲业火在照羽的眼睛中燃烧,丹华殊色艳丽张狂,却透露着一种置身事外的平静。
他意识到自己之前的判断有误。
照羽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不带波澜,没有情绪,他清晰地表达着他的拒绝:“虽有功德金光证明他于世有益,但大错已经铸成,便不可避火渡劫。”
因果是公平的,所以业火的宿主也选择公平。便如在他身上永恒燃烧的业火,灼魂之痛,将伴随他的余生,直到业火消失,或者魂魄湮没。
但如此冷酷的回答,不该出现在照羽的身上。
他懂得同情离珠,也会对业障伴身的季桑榆选择容忍。这并非是无情者会做的事情。
朝灵渊蓦然从这荒谬中得到了乐趣:“听完他的来历,你只想说这个?”
“你觉得,我应该说什么?”照羽用了一个呼吸的时间去斟酌问题。
而朝灵渊则需要用更多的时间去思考他应该如何得到自己需要的答案。
他们所在之处,便是业火的中心。没有人会来打扰他们,所以他有足够的时间去思考。
“你动用羁羽剑时,可有再看见那道门?”
第七境的大门。
过度运用羲和真火的后遗症正在照羽身上逐渐显露。
清淡雅致的桃花香气,在草木焦裂时,会转化成一种暖香。春娇花暖时易惹梦,易沉醉。但过分馥郁的暖香,只会让人在冰沏雪铸者的天地,想起苦夏。
轻纨也觉衣重,密树仍苦阴薄的苦夏。
草木焦卷,川泽竭涸的苦夏。
这便是没有修为护身时,过度使用羲和真火的代价。任何力量的获得都需要付出代价。大道一直是公平的。
只不过对于照羽而言,他在过去就已经预付了太多,所以如今再使用那些在旁人眼中不讲道理的强大力量,他只需要付出很少一部分代价。
但依旧是代价。
所以照羽本应该先取回洞玄真火平复由羲和带来的烈阳之气。
只是在朝灵渊带他来到这里时,他没有拒绝。即便并不清楚朝灵渊的疑问何来,他依旧宽容地等待着下一个问题。
在得到问题后,又给出肯定的回答。
本就是触手可得的距离,他拿起剑,自然有可能会撞开那扇门。不仅他如此,朝灵渊同样如此。
“不,不对。我也曾窥见过那道门后的光景,大道并不会磨灭人情。”朝灵渊自言自语般否定了旧的猜测,又提出了新的疑问,“羁羽的力量会影响你的七情六欲?”
照羽道:“剑只是剑。即便天赐杀器,也只是一柄剑。”
他回答完这个问题,顿了顿:“你究竟想说什么。”
对于他来说,鬼身上的种种变化是意料之中,唯独朝灵渊的反应很奇怪。他并不明白朝灵渊在期待什么。
照羽补充道:“业火是劫数,也是机缘。你我皆非因果中的意外,他自然也是如此。”
每个人都需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红莲业火便是一种审判。如果连业火焚身的痛苦都无法承受,又凭什么让人相信罪者已经悔过?
他说得理所应当,他的神情仍旧带着疑惑。
朝灵渊甚至可以明白,照羽说出这句话是在宽慰他。他在告诉他并不需要为最符合“公平”“规则”的事情而有不忍。
但事实依然是他用着最平静的语调,说出了最无情的话。
这符合劫灰令主的传说,却不符合相识以来,朝灵渊对照羽的认知。
附近又有一个修士被自身罪孽逼疯,锋利的灵剑剑锋所指,已经是他自己。他将他自己钉死在一面墙上,而强大又失控的灵力直接撞破那面墙。
无数金银珠玉随着彩栋雕梁而消失在烟尘中。其中一粒硕大的明珠滚落,它完全可以被预测的轨迹将会穿过一株草。
那株草本来幸运,它落在严丝合缝的石板中唯一的罅隙,长出地面后又避开了修士难得落地的脚步,方才山崩地裂城坍圮的动乱中,它依旧完好无损地待在原地。
直到现在,那粒明珠将会碾过它的身躯,撞到它身后摇摇欲坠的木架,然后木架就会将它碾碎。
但它确实很幸运。
照羽在等待中注意到它,在它即将遭遇灭顶之灾的时候,一道焰气拂过明珠,偏转了路线。
草在阳光下安适地舒展柔弱的叶片,而在草的背后,是满城荒芜。
朝灵渊看见了照羽的动作,也看见了那株草。
这便是矛盾。
朝灵渊轻易跨越人与人之间理当有的安全界限。黑色的兜帽在方才就已经被摘下,露出他在阳光下依旧显得苍白的脸。
照羽在原地不动。
朝灵渊整个人是冷色调的,他像是极地的冰川,高岭的冷风,旷野的寒月。所以他的手也是苍白的。
苍白的手抓住了另一只有火焰在血管中流淌的手,按在黑色斗篷下属于心的位置。而另一只手也抚上照羽的心口。
照羽的身上有旁人难以理解的深重业障,业火在他身上静默地燃烧,编织成一层又一层紧密无瑕的衣袍。
隔着业火,朝灵渊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有一颗真实的心在这具躯壳里跳动。
“你听。”朝灵渊轻声道。
于是照羽垂下眼帘,安静地聆听。
他听到血液流淌,真元运行,心脏跳动。
但他并不明白朝灵渊想做什么。
他没有抽回手,只是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用陈述的语气说道:“我不擅猜测与揣度,有话直言便可。”
浓墨般的黑发垂在赤霞般的衣袍上,殊艳而融进红尘的色相与淡漠游离的神态形成极端的反差。
油盐不进的人朝灵渊见过很多。只要是人就有弱点。所以只要愿意花时间,朝灵渊总能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照羽却非人。
即便他对他的问题没有任何反感与不耐烦,但他本身依旧是朝灵渊迄今为止遇到的最大难题。
纯粹的极端,有时候会比复杂更加难解。
“两具躯体,两颗心,却是在以相同的韵律跳动。”朝灵渊足够聪明,所以他没有再尝试无用功,“你的灵觉敏锐远超于我,不曾留心到这一点吗?”
朝灵渊的体温很低,但心跳平稳、有力。
无视苍白虚弱的假象,这是一具从任何角度评价都能算是健康的躯体。
照羽的手指微微蜷曲,宛如扣住这颗跃动的心。
洞玄真火火种初凝时,他的心便以一种熟悉的韵律开始跳动。他本以为是因为梦中的心跳声,让他的心本能遵循。
“双心共鸣。”
换言之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