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徐来,当是水波不兴。然而若无所求,无所动,因何会因剑入道?修行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既选择来此证剑,如何不动?
他难得地连续开口:“波上清风剑,波生,风便留痕。你是心静,还是心欲静?”
寥寥白花复又开落。
这一次,照羽的剑不快。任何人都能看见剑锋所向,剑尖所指。湛东流的剑最是轻灵快意,风最是捉摸不定。但这一剑却切切实实落在了实处。
斩出一片波澜。
原来非是至静之心,心海生澜,风过留痕。
心有所求,自然难静。
最后一剑落败,波上清风剑亦化为乌有。湛东流怔怔地看着被清风卷起的花瓣在面前落下,忽而落下泪来。
“我败了。”
随着这句话道出,有破壁之声响起。
天上劫云短暂离散,有金色的雨降落,整座天澜城中一切有灵者,皆受雨露恩泽,一洗疲态。
神分意离,是分神之兆。
天赐金雨,造化生机,则是剑道六境的象征。
“这便是六境?”湛东流自言自语道,复又开怀大笑,“朝闻道,夕可死矣。”
“谢君赐剑。”他满是敬意地向照羽再次行礼,此次已是弟子礼。
而后他站直身体,在金色的雨中闭上眼。
他身上的气息已经来到六境,但仅仅维持了三十息,三十息后,剑道气息自他身上流泻。
本命剑毁,便是剑道基础崩溃,何况湛东流是以波上清风剑入道,剑毁,剑道毁。
因湛东流一念而生之剑,即便是四名铸联手也无法重铸此剑。
身死道消,是湛东流的结局。
但总有人不忍见他死。
“羁羽剑主,若再得一柄本命剑,他可能活?”遥遥一声语。
强行突破剑域来到此地的,竟是本该在突破的素鲤。
众人明白他为何能如此快地破境。
天赐金雨造化生机,且湛东流的剑道与他的剑道亦有相通之处。方才湛东流一道剑意送他去剑域之外,现在湛东流破境带来的天赐金雨又助素鲤破境。
这人情因果,素鲤现在就要还。
照羽自天降金雨时便按住心口陷入思索,此刻方回神:“六境窥天,他不会死。”
“不死,剑道却难保。”素鲤摘下腰间宝剑,“剑主观此剑如何?”
惊鹊。
照羽看向湛东流:“波上清风,明月惊鹊。这柄剑很适合你。”
本已经坦然面对结局的湛东流面上露出惊讶。
他看向可说是素昧平生,不过前日一面之缘却不曾有交集的素鲤,一时难做决定。剑榜第九的剑,他还不起这个人情。为了他的剑道,与太多人牵扯,值得吗?
犹豫便是对剑道还有留恋。
照羽没有理睬两人的心思,他左手虚虚一抓,抓来空气中散佚清风剑意,右手运剑如笔,在空中描绘玄奥复杂的上古文字。
第六个字写出,木剑一挑那惊鹊宝剑,甩入散发耀耀灵光的古字中。而清风剑意亦融入其中。与六道轮回图极为相似的六个古字开始飞速旋转,无数细若游丝的光线缠上惊鹊,惊鹊剑身渐渐被染成一片青白颜色。
而后惊鹊剑直射而出,刺入湛东流的丹田,化消于无。
素鲤注意到湛东流的剑道已经稳定,虽然只是稳定在三境,但起码没有再继续跌落。
“继续修行即可。”照羽拂袖将似乎还有话要说的两人直接丢出了天澜剑域。
浑然不在意此举已经引起新的惊涛骇浪。
“大道在上!”
“一个你是意外,再来一个素鲤是气运机缘,现在又多一个湛东流,还能说是巧合吗?”
“羁羽剑主才出世多久?修真界已经要多一个分神,两个六境。我以前一直不理解升灵历时期为什么所有宗门都在抢夺资源,要乘双星的东风疯狂发展,却始终没有人觊觎上剑宗与仙宗的资源;也不理解当年的修真界怎么就能做到有志一同地避免他们两人相见,人族哪有可能会同心?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天澜城主艰难地转头看向凌沧州:“所以他们真的能羽化登仙,对吗?”
因为真正有登仙之能,是真正能打破七重天,有可能重续天梯,打通人界与仙界通道的人。所以世皆怜其才,不忍双星过早相见。两败俱伤所伤者不仅仅是仙宗与剑宗,更是整个修真界。
凌沧州却没有说话。他面色冷酷而严肃,曾斩下无数妖魔而形成的煞气渐渐成形。而在他的身前,罕见地同时浮现三柄剑。
曦阳、归雁,以及凌沧州的本命剑,明霄。
天澜城主还未来得及询问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是为何,十二花神像已经告诉了他答案。他失声道:“他不是说不来?!”
照羽比所有人都先察觉到有人到来。
他并未看向来者,哪怕他们彼此已经锁定气机。
来者需要确保他不会离开,而他同样需要确保此人不是第二个史君,不会往香雪坊方向而去。
朝灵渊此时经不起意外。
金雨尚在降落,却始终未触及他的衣角一分。天道吝啬如斯,所幸并未将此种方式加诸于朝灵渊之身。
照羽看了眼因金雨而尚未分出胜负的绮夜合与浮长川,将目光落向在场的另一个五境。
并非所有人都感知到天澜城中来了一个极不寻常的人,此时此刻观战者皆关注照羽,于是也随他目光看去。
那是海族剑修,青琅轩。
就在刚才,他已经打败仙宗双剑与百里弦歌。此时此刻再得金雨沐浴,这位海族便是真正意义的如鱼得水,恢复程度远强于在场众人。
青琅轩随手一剑将面前的四境挑落剑台,大步向照羽所在之处而来。照羽的剑台面积已经占据天澜剑域的半壁,青琅轩心中虽然震惊这不过金丹却已经造就一个分神一个六境的羁羽剑主能为,已是战意沸腾。
青琅轩整理好衣衫,拱手欲言,却被照羽直接打断:“接我一剑。”
根本不待他言。
青琅轩瞳孔一缩,便见惊鸿剑光起。
猩红满目,狂妄暴戾的杀意瞬间将他湮没。
直到金雨再次落到身上,他方才回神。而回神时,已经落地。葳蕤草木接触着他赤裸的双足,让他清醒。
他震惊地低头,看见偏离要害处的一个硕大血洞。
这是照羽第一次主动出剑,胜负已尘埃落定。
照羽看也不看他一眼,目光投向绮夜合与浮长川的战局。
绮夜合心中也已经满是不耐,若非金雨忽至,浮长川已经落败;偏偏这金雨来得恰到好处,让浮长川不至于死在方才那一剑下。
而照羽的不耐烦反应在不断震颤的剑台上。
绮夜合终也下定决心。
“我不管你是谁派来,既然你要我死,我也不必留你性命。”
“白露剑跟了你,当真是宝剑蒙尘。”
浮长川心头一跳,莫大危机感降临,最终一剑终于用出。
高空上羁羽剑烨烨如日,而海棠花上有露水满盈,纵使未逢明月,亦是晶莹可爱。可怜可爱中,幽晦渐成,杀机欲现。
绮夜合冷漠而厌恶地看着他,手中剑式缠绵而诡谲。转瞬便是取命。
浮长川向后仰去,悄无声息地被染血后的花台吞噬。而在遥远南州,一座棺木中,有人呻吟着醒来。
“白露拂君衣。”香雪坊中,宁清融念出了这一式的名字。
易灵犀神色复杂:“萧师弟连《月出东山》也交给他了吗?”
绮夜合甩去剑上血,睫上犹沾露水。他足下海棠如浪分,露出一条通往天澜剑域中心的道路。
“剑主。”他与凌沧州一直没有交换过情报,昨夜更是为小远所透露的讯息始终忙碌,所以并不知照羽为何提前召开剑会。但他看出照羽求速战速决,便未多礼,也不多言,干脆利落道,“请出剑。”
他方斩一人,剑意最高涨,终夜剑犹有血热。
横连一战后,他重伤久愈,已有二十年不曾试剑。
照羽也不多言,左手举剑。
一片纯净的白光自木剑上散发,照耀整个天澜,甚至是被劫云掩盖的天幕。羁羽如日明光竟也在此刻黯淡。
木剑长三尺三寸,白光延伸剑身,终至五尺七寸。
剑落,光生。
绮夜合目中茫茫,识海茫茫,魂也茫茫。
世界被白光浸润,再无他物。
终夜剑上的无情剑意被净化,极情剑意被净化,最终只留下众生剑意,勉强护在他周身方寸。
他未被白光同化,却也无法出剑。分明是同源而生的三种剑道,本该融合一体做最后奋力一搏,但在这式剑招下,溃不成军。
纯粹的茫茫持续三息便已经消散。
但绮夜合明白,若今日面对是生死之敌,他难活、难逃,连自戕都难。
《天耀四海》,琨瑶诸多剑谱中最强剑法之一。今日之前,只有三人参悟成功。今日之后,又多了一人。
绮夜合闭了闭眼,沉剑认输。
此时距离剑会开启不过一个时辰。
但随着绮夜合落败,这最后一位五境落败,剑会魁首似乎已经出现。
天澜城内外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照羽身上,敬仰、崇拜、嫉恨、向往、怨怪,种种情绪混合。只等十二花神像奉上独属于四方剑会的六合剑令,今日魁首便定。
绮夜合却知道,今日还有一战。他回头看了一眼海棠花台上那一团衣物,那一柄跌落的白露剑,心中总有不安。浮长川的身份绝非表面简单,白露剑当真是浮长川的本命剑吗?浮长川又真正死去了吗?
在无数人的目光里,照羽垂眸看剑。
似乎在等人。
在等什么人?莫非凌沧州与昼浪歌也要参战?莫非在场还有人能与他一试高低?旁观者疑惑。
哪怕这位羁羽剑主身上的修为低到与这场剑会格格不入,但他的剑道实力太强,强到让人无法质疑这个结果。
灵觉敏锐者终于察觉到不对劲。
天澜剑域以杀念极丝为基础构成的万千剑台中,不知何时,竟然多了一股迥异的强大杀意。这股杀意浑浊不堪,带着浓烈的血腥气。连空气似乎都被血色浸染。
而这种诡谲不似正道的杀念,在曾经,在当年,也在四方剑会出现过。
七杀剑,七杀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