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亭街上多是卖从食的凡人店家，天澜位于中州南北交汇之地，商客往来频繁，口味上同样是海纳百川。修士自凡人中来，凡人坊市也因此热闹非凡。

尚且四月，天气还没有完全转暖。夜间的天澜城温度较低，有的闲客花上几枚铜钱买一壶茶，在南亭街隔壁的遇仙长街从天刚抹黑坐到天明收摊，也是常有之事。孩童这等娇客自然是不耐烦长坐的，讨得十几枚铜钱，就可以在南亭街上满载而归。水晶饺儿，元宵，驴打滚，豌豆黄，茯苓饼，绿豆糕……总体而言是甜口居多，但爱咸口的也能满意离开。

南亭街另一个方向所连的便是长乐坊，多手工技艺的商铺。琉璃灯是其中特色之一，也有面具、纸画、木雕等玩意儿，同样是娇客呼朋唤友来，兜不住银钱的地方。

朝灵渊带照羽来这处并未被城中争端所影响的人烟市井，有一部分原因在于希望照羽能多沾染几分烟火气。

与朝灵渊的熟门熟路不同，照羽倒真是第一次来到这种地方。

人声鼎沸，处处灯彩明亮，烟火沾衣。

在凡人街市不需要太担心被人认出身份以至于被扰游兴，不过朝灵渊还是在路过遇仙长街的时候随手挑了一张面具，戴在照羽的脸上。鎏金挂彩面，挡住了上半张脸，搭配这身金绣红衣，倒是比一旁戏台上粉墨登场的要角儿还像戏中人。

“这张脸太惹眼，还是挡一下吧。”朝灵渊笑道。

照羽注意到周围人投来了善意而戏谑的目光，但并无恶意，他便没有放在心上。

动剑的后遗症正在发作。

眼前始终存在于真假之间的通天巨门已经牵住他半数心神。面对朝灵渊的举动，他亦无什么反应。

巍巍天门，亘古洪荒，大道本源近在咫尺，触手便可得。纵使身处红尘市井，大道之门在前，他依旧恍惚在九天之巅，云汉邈游之境，与人世越发遥远。

只需要推开这扇门，七境也好，登仙也罢，皆能如愿以偿。世人奔波一生，只求大道长生路。而今大道长生于照羽而言，只需要抬起手推开门。

这道门出现在无明一剑之后，一如当日石洞寒潭底他欲拔剑时所得到的警示。

还不是时候。

人间还没有做好准备。

不能开的门就在眼前，不能不在意，也不能太在意。他没有和朝灵渊提起这扇门，但朝灵渊继续封印羁羽剑，本就是心照不宣。

照羽的目光穿过厚重的门影，在虚幻的光影间捕捉到正笑着与店家买最后一碗汤团的朝灵渊的身影。半数魂力加上命契让他能无时无刻感应到朝灵渊的存在。

纵使这扇门挡住了一切真实，他的视线里只余虚幻图景，但朝灵渊仍旧是他这片人间最真实的锚点。

四月初，新叶正华。

夜市将尽，瓜果香气依旧馥郁。祭花台上有钟声大作，城主赦令开，满城飞花，光焰长明。

已经睡下的人又重新走上街头，且歌且舞，庆祝接下来风调雨顺的三年。

本要收摊的店家见状，乐呵呵地重新拿出锅碗瓢盆。

照羽一直默不作声地接过朝灵渊时不时丢来的香糖果子，碗装糕点，糖人面具，零零散散没多久就已经抱了满怀。都是朝灵渊现在就要吃的，他也只能左叠右垒让这些吃食玩具占据双手，没有直接收进储物法宝中。

他每一步都踏得慎重，身似九天上，便如踩云霓，需要用心去走，才能不至于体内灵力失衡，毁了这一方安稳。纵使有朝灵渊在身侧，他本无需如此小心，但依旧将心神沉浸在这将将分离的身魂五感之中。

忽然有什么东西靠近。

照羽面对朝灵渊用木签戳到嘴边的蜜枣，目光从蜜枣，顺着竹签而下，再顺着朝灵渊的手，落在朝灵渊那张总是带着盈盈笑意的脸上。

不是虚景。

于是他回过神，张口咬下这枚蜜枣。

枣香混合着蜜甜，柔绵的果肉里带着浓烈的甜味。他不曾尝过，便无可想象，所以是真实。

道脉多清修之地，照羽从无口腹之欲，除了少时的辟谷丹，几乎不曾饮食。所以人间食趣对于照羽而言，是几乎不曾涉足的领域。

朝灵渊自然很清楚这点。

“礼尚往来。”

他如是道。他生在饮食偏甜口南州，虽无忌口，但也觉得这蜜枣太甜腻，便起了逗一逗照羽的心思。

不过现在看来，倒是误打误撞，发挥了其他作用。

“味道如何？”朝灵渊戏谑地问道。

“尚可。”照羽评价道。

朝灵渊眨了眨眼，有些意外。

毕竟据他所知，地处中北州交界一带的玄清剑派，其实主流饮食偏好咸口。不过也不是没有例外，照羽大概也是这寻常例外的其中之一。

此时店家把朝灵渊的那一碗汤团送来，满满当当的一碗，白滚滚汤团挨挨挤挤在竹筒里，几乎要溢出。

“你喜欢就归你了。”

朝灵渊弯弯眼睛，将放蜜枣的油纸袋塞进照羽手里，转而接过竹筒碗。

他们一人吃蜜枣，一人吃汤团，慢悠悠地逛向下一处。

店家新的一锅出炉，热情招呼新客人的时候才注意到筷桶旁闪着荧光的东西。

南亭街到长乐坊之间有一条罗绘路。彩伞多，编花多，年轻人多，讨生活和练笔的年轻画师也极多。

甚至还有上来拦住照羽两人主动希望为两人作画的。

两个结伴的年轻画师白净脸庞上带着羞红，磕磕绊绊地说可以免费作画，目光止不住地落在照羽和朝灵渊身上。

朝灵渊转头看向照羽。

鎏金彩绘的面具遮挡了过于凌厉醒目的异瞳，一身金绣红袍虽然精致贵气，但怀里抱着一堆吃食玩意儿又恰好中和那股冷淡气质。再加上这附近灯光明亮，只看面具下露出的那半张脸，倒也确实没有往日里生人勿近的模样。

难怪会有倾慕者敢上前来。

朝灵渊如是想道，准备直接拒绝这些年轻人。想要把他们两个人留笔纸上，怕是要将这两个小辈的灵力抽干了。

照羽却先他一步开口道：“不必。”

简单两字冷得像是掉冰渣。

照羽搂了搂怀中的东西，也不知道是如何做到的，竟然还能腾出一只手拉着朝灵渊直接向前走去。

朝灵渊自然没有在意剩下的人面上尴尬，只是不解照羽忽然的不悦：“怎么了？”总不至于是觉得那两个年轻人的目光太冒犯。其实相对于他以往见过的那些敢于大胆示爱的灵族妖族而言，天澜城的修士已经算非常含蓄了。

何况照羽现在这个状态，大概也注意不到这些无聊人物。

照羽慢下脚步，又走出一段路，才道：“那些人看你的眼神……”

他停顿了话语，似乎是在思考措辞。

直到有衣着简朴的小姑娘走过来问“大哥哥要买花吗”，才勉强总结出一句“我不喜欢。”

朝灵渊方才直接忽略了那些对自己没有威胁也没有用处的目光，此时他看着仰着头的小姑娘，反应过来照羽在不开心什么。

他忽而失笑。

他也不看兀自奇怪自己情绪的照羽，蹲下身从小姑娘的篮子里挑出几朵草编花，递到小姑娘的手里，又指了指她没有任何装饰的发髻上：“能让卖花的人更漂亮的花，才能吸引来更多愿意买花的人呀。你说是不是？”

在小姑娘懵懵的目光里，他将一块银子放在花篮里，让她离开了。

照羽回过神：“为何？”

再是状态不佳，他也看得出来朝灵渊还放了一瓶丹药在花篮里。

朝灵渊道：“有缘相逢，自然该珍惜这缘分。”

“你能看穿因果？”

“我自然没有因果之眼，”朝灵渊见他没有再纠结之前的事情，勾了勾嘴角，也不去点破，继续道，“其实很简单，她身上的药气重且杂，眉目带笑却含愁，是有重要之人病重难医。衣袖未干，但额上有汗，手指上是拣花弄药的痕迹。”

“见微知着，于我难矣。”照羽道。

朝灵渊却眨眨眼，摇了摇手指：“其实都是胡说八道。”

照羽疑惑地看他。

朦胧的背景里，朝灵渊格外鲜活清晰。他甚至能看得清朝灵渊垂落青丝间镂刻着的阵法纹路。

朝灵渊并不清楚他的视角，噗的一声笑出来：“比上面这个法子更简单。你忘了，我前面才刚刚戴过獬豸面具，读修士的心思可能还做不到，一个凡人小姑娘就太容易了。”

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当那个小孩与他对视的时候，他就读到了这孩子的想法。

照羽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朝灵渊是在逗他。

但他看着朝灵渊眼角眉梢都带着轻松愉快，眼前挥之不去的大道之门似乎也虚幻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