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泗抬手遮住额头,避免日头直晒,提了一嘴:“你可知道磨刀庭最近出了一件乱子?”
狄鹰道:“那位磨刀庭少主?”
庾泗道:“这件事情轰动一时,这位少主修习魔道功法,把自己变得不男不女,已经沦为笑柄,不过一年前从磨刀庭回来时,我倒真的见过他。”
“可与他交过手?”
庾泗脸色有些暗沉,道:“岂止交过手,他的出手诡秘莫测,我也差点折在他的手中。”
“依你看,他的出手像谁?”
庾泗露出疑惑神色,没明白他的意思,狄鹰补充道:“大名府中四大金刚与五世阎罗,除了你我,他的出手像极了谁?”
庾泗沉思道:“你若这样说,我倒还真的想起来一个人。”
狄鹰道:“别人不知道,但你我清楚得很,这些年大名府中一直在清查叛徒,也许这是一个机会。”
庾泗道:“咱们还有案子要破,大名府的琐事太多,哪里有那许多闲空来操这个心,为了追查黄金深入荒漠,明知某人是关键线索,却还放任他自己跑了?”
狄鹰笑道:“那有什么办法,他有铁忌保护着,我又打不过铁忌,只能看着他跑咯。不过有件事情小钟还是没明白,武林盟主一直以为自己掌控着一切,可他却不知道其实谁也不在他的掌控之中,甚至包括他自己。我从小生活在这荒漠中,幸亏老天爷眷顾,给了我这样一种能力,若非有任务,我倒还真不愿意离开。”
“可你连路也不认得。”
狄鹰大笑,道:“这里本就没有路,又怎么会迷路?不过你莫以为我不知道,昨夜我寻不到出路,那本就不正常,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幻境,现在想来就一定是你在捣鬼,我若非料到你就在附近,哪能如此心宽体胖地睡大觉。”他又蹲下去,抓起一捧黄沙,淡淡道,“我唯一害怕的,就是被宿命中的敌人给杀死,虽然有你在我大概率不会死,可仍旧怕得要死,万一方才出手的不是那磨刀庭的人,万一那真的是我宿命中的敌人,万一你早已被他杀死,我又怎么去面对他?”
庾泗瞪大了一双本就好看的眼睛,“平鳌碑上到底写了些什么?你也知道韦大人分明嘱托你不许去看预言,竟然还要去?”
“我虽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却总是看不透未来要发生的事情,所以就总是在恐惧,害怕意外会比明天提前到来。”
庾泗苦笑道:“你如今看了预言,这恐惧并没有丝毫减轻。”
“聪明与愚蠢总是在一线之间,我难以评断这件事情究竟是好还是坏。”
人生无常,性命未知,或许这本身就是活着的乐趣。
庾泗不再开口,陪他一起蹲着,过了许久,狄鹰又道:“我要离开了。”
“回王朝?”
狄鹰道:“说起来真的很搞笑,那位一秀还是紧那罗,至于他叫什么其实不重要,我本没必要太过在乎他,可他一定是这场变故中最大的变数,我感应到他要回王朝了,所以心里很是不安,屁颠屁颠地也要跟着他回去,好没来由的不安。”
说到最后,他忍不住笑了,也许是在嘲讽自己的胆小如鼠。
庾泗心疼地看着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心中疑惑,“能杀你的,你的那个宿命中的敌人,到底是谁?”
狄鹰拍拍她脑袋,安慰道:“没事的,不用想着现在就替我杀了他,连我都杀不了他,你就更不够看了。好了,我要走了,你也注意安全,一旦他发现你的身份不对劲,马上就走!”
他拍拍屁股就走,留下个落寞背影,庾泗目送他远去,久久伫立,未曾离开。
于是她就看见了一驾破旧的马车经过。
她恰巧又看到赶车的是个相貌年轻的和尚,还有个少年在前边牵着马,一步三停,好像挺累。
马车行进速度不快,狄鹰走路的速度更不快,所以他们终有相遇的那一刻,这赶车的和尚在狄鹰眼中是绝对危险的存在,狄鹰又是个断案如神,阴阳谋皆绝顶的大名府捕头,这么样的两个人相见,又会激发出怎样的暗流与风云?
……
又走了不知道多久,况慈扭头道:“才刚吃过饭,我咋又饿了。”
一秀拿他没办法,只得安慰道:“在这沙漠里我认得一位富豪,他的绿洲就在前方四五十里的地方,今天晚上如果能到,咱们不但可以饱餐一顿,还可以与他商量些吃喝带走路上吃。”
况慈一下子咧开嘴,看见盼头了,突然!
就在这破旧马车正上方,一道紫雷如碗口粗细,突兀降下,其中隐约有龙啸,狄鹰与这马车相距不远,猛觉脚下剧震,回头看去,就见到黄沙激扬,紫雷奔腾,几条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巨龙长啸蜿蜒,浩浩荡荡,其势震天动地!
春夏秋冬,一年四季,阴晴雨雪,春旱秋涝,就连从未读过书的稚童也晓得人不能与天斗,这蜿蜒天雷分明是老天爷遣下的天罚,遭遇此劫,谁能逃避?
狄鹰从不是个喜欢迎难而上的好人,若是能坐着,他从不肯站起来,若是能躺下,他也绝不肯坐起来,那么眼前的那道天雷又有何引人之处,竟使他拔足狂奔,面朝那天劫而去?
他赶到马车近前时,天雷已消散,那马车仍旧完好,虽然破败,却连一点损坏的迹象都没有,那拉车的马也仍旧坚强地站立着,仿佛方才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就是牵马的少年一脸黑炭,头发炸了毛,一张嘴,吐出一口大黑烟。
这马车四周突然多出的八根粗如井口的通天金柱倒更引人注目,柱子有龙影盘旋飞舞,冷寒罡气四逸,令人生畏。
赶车的和尚静静坐着,看着赶来的狄鹰。狄鹰想要进入,却无法迈动一步,那拉车的马想要出来,也无法迈动一步。这仿佛就已是个囚牢,困住了和尚。
狄鹰忍不住要向前走一步,苦于龙气凛冽,迫不得已又退后,道:“好兄弟啊好兄弟,你这是犯了什么天条竟会引来这么惊天动地的景象?”
一秀苦笑不已,又对况慈道:“这位就是方才我说的那位大富豪,他叫狄鹰,你求求他,看他能否把咱们救出去?”
况慈一张嘴,又是一口大黑烟,“不是我说,你这是真犯天条了吧,你看看这动静,要不是我胆子大,早吓尿了!”
狄鹰抬手起黄沙,黄沙凝聚为一柄长刀,这刀瞧着似乎不堪一击,可那八条飞旋长龙却感受到了彻骨威胁,不禁须发皆张,冲天怒吼。
狄鹰道:“好兄弟,我是个用刀的行家,你对我知根知底,别小看这把沙刀,今天为了救你,能发挥出它此生最惊天动地的一式。”
一秀点头道:“我相信。”又反问一句,“你虽然武功高强,智谋出众,可是这类天谴紫雷,你该如何与天斗?”
狄鹰笑道:“聪明人不一定会来做捕快,可做了捕快,就一定会变得聪明起来,我既然不笨,就一定会有法子救你。再说了,能够引来天雷的人,本身就不会是个普通人,与你相识一场,狄鹰与有荣焉。”
一秀站起来,朝他伸出一只手,道:“狄兄,来救我。”
狄鹰四下打量一眼,低声道:“不破不立,你要做好准备。”
一秀道:“我不怕。”
狄鹰又道:“此天牢是要困住你的人,我必须要先杀了你,才能迫使天牢消失,你虽然是天下闻名的圣僧,可是你信不信我能杀了你?”
一秀罕见笑了一笑,“我不信。”
狄鹰也笑道:“那就要请你缚住手脚让我杀一次,可万不要反抗。”
一秀果真就背负双手,傲然挺立。
狄鹰微耸肩,沉腰坐马,手中刀一往无前,虽是凡尘凡人凡刀,却仍有撼动天地之势,八龙齐动,搅动起漫天云雷,裹挟杀机兜头扑来。
就在这一瞬间,狄鹰身后出现一方巨大黑洞,滔天魔息翻涌,其间隐现鬼影。
一见这景象,况慈一屁股坐地,比见到满天飞龙还要恐惧,这个大光头早已不算是个人了,这是鬼!这是魔!
狄鹰借助身后魔息,堪堪与天地抗衡,所向披靡,一举斩杀八条巨龙,人也从八条金柱间穿越,瞬间来到马车跟前,他出手毫不迟疑,一刀就劈在了一秀心口!
一秀仰面倒下,好似已经死去。
狄鹰捂住他的心口,道:“你可要活下去,如今咱们的性命都已经密不可分,你若真的死了,我怎么能与天斗?”他忽然咧嘴笑了笑,自嘲起来,“聪明人也有聪明人的难处,因为他们本就知道人无法与天斗。”
他低头看况慈,“你也一定是个聪明人,是不是啊?”
况慈不说话,紧紧盯着一秀,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天牢里要囚困的人已死,天牢也就失去了它所存在的意义,在一片惊天的爆裂声中,八根通天金柱散作无数残渣,消失无踪。
狄鹰将一秀抱上马车,摸着那马的脖颈,柔声道:“老伙计,你该走了。”
老马轻迈步子,由况慈牵着,渐行渐远。
狄鹰抬头望天,等待着下一次天雷的劈头当空。
……
真正把人当人,才是这个世道最难的事情。
——狄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