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鹰丢下刀,躺到这炙热的沙土上,长呼一口气,道:“一个杀手,本就要活在黑暗中不见天日,咱们又何必知晓她的名字?”
一秀道:“就像我知道你的名字一样,她也有权利被人知晓她的名字。”
听他说出这话,狄鹰没来由地爬了起来,郑重道:“众生平等,是不是就是这个意思?不过要我看,你们佛家的这些道理并不适用于所有情况所有事情。”
一秀抱起邓旭,叹息道:“狄兄素来是个哲学家,我早已领教过,不过众生平等只存在于佛祖眼中,对我这种修心不得法门的人来讲,始终是有区别心的。”
狄鹰点头,莫名其妙回了一句:“我懂。”
一秀知道,他其实不懂。
……
白发拿手掌在他眼前使劲晃,不满道:“又走神啦?这个坏毛病可要不得。”
一秀回过神,原来是见到她的到来,见到她的白发,莫名想起了一些发生于不久之前的往事。
早饭罢,大家各安分布,两位名捕带着两个孩子下山继续查探枯楼一案,一秀则带着两位师弟在寺门口操练操练,一云与一地正各自打着绑带,呼呼哈哈地绕着门口跑步热身。
白发今日离了学墅,早早地上山来,途中还碰见了徐大发一伙人,各自打个招呼,要他们不可荒废学业,要去学墅听课识字,徐大发支支吾吾地答应着,恰好又瞧见了名捕先生带着宋来下山,得知是要去枯楼查明案件真相,就嚷嚷着一起行动,等为牢里的楼南伸张正义之后再上山打卡签到。
闹哄哄一番过后,白发独自一人上了山。
一秀道:“阿姐,风雨欲来,大厦将倾,指望钟繇这样的人,是不是我的失误?”
白发坐着小躺椅,还是去年一地给自家师父独门打造的,摇摇晃晃地,晒着午后的阳光别提多惬意,她道:“我劝你放弃或要你别搭理这些烦心的事,你又不会答应,钟繇算是个心地与修为皆上乘的高手,拉他入伙是个不错的选择。但是呢,与虎谋皮这种道理不需要我来说,你自己把握好度。”
一秀轻手抚摸她的秀发,虽然尽白,但每天都有细心打理,柔顺得很,“在西疆,我遇见了一位同样白了头发的女子,她叫邓旭,是早年钟繇将之安排入狄鹰身边的暗桩,以狄鹰的聪明才智,大概迟早都会发现她的底细,不过与其说是邓旭死于狄鹰之手,倒不如说死于钟繇之手。
临死前她告诉我,已经后悔了进行漫长无期的复仇,言语之中我能够猜出来,她已经查明了导致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或许只有钟繇才会令她那么伤心和无奈。钟繇给了她后半辈子的希望与支撑,在她得知幕后黑手原来正是钟繇后,希望与支撑都不存在了。
生死都好,爱恨由心。”
白发认真地听着,不作置喙,半晌,一秀始终沉默着,便挑起话头,眨着眼睛问一秀:“那位邓旭姑娘,与我同样白头发的,好不好看?”
!
一秀如临大敌,抓耳挠腮地想了半天,悻悻道:“这,你看我这脑子,都想不起来她长啥样了,若是与阿姐同等相貌,我大概看一眼就能记得住,现在都记不住了,看来她应该长得不好看。”
远在西疆,风沙粗砺下,邓旭姑娘的坟墓中,或许她打了一个喷嚏吧……
话头转回来,白发抿嘴轻笑,又道:“昨天听说要正式训练他们俩了,你要如何训练?”
“自然要因材施教,一云主性阳刚生猛,讲求力破万钧,如今的诸天格局,加之罗睺坐镇,此等打法要逊色不少,我想把从容法则教授给他,学起来难度很大,能够领悟多少要看他造化。一地与一云真乃两个极端,本身自带莫测身法,速度修至大成可自困方圆,是天然的阿难法则,不过出手间处处是魔息的痕迹,必须要拿佛息来中和,我要教他压六道坠,将来不管是神佛魔鬼谁也好,都无法奈他分毫。”
白发小小地吃了一惊,“压六道坠是尹素拿性命修出来的,你就这么舍得这位好师弟?修出压六道坠,少则掉半条命,重则命归神道,你要他做个神性完全的神么?”
一秀微微前倾着身子,眼神渐趋寒冷,语调也寒冷:“总好过身死道消,谁要再敢杀他,我就彻底断了天道,大家都别好过!”
白发赶紧拍拍他肩膀,安慰道:“好了好了,现在不是好好地在你面前嘛,赶紧去训练。”
时过境迁,若一味执着仇恨,惩罚的或许只有自己了,对于这一点一秀是看得开的,那位邓旭姑娘也看得开,只不过有点晚了。一秀起身,招呼两位师弟前来,对一云道:“最近几次战斗中,过程可有印象?”
一云摇头道:“只模糊有一些,我的行动我自己是有感觉的,不过发生了什么就不知道了,好像是,好像是蒙着被子走路,有感觉却看不见。”
一秀自墙角拿起达摩棍,递给他,“那么我就告诉你,当你进入真正的战斗状态时,体魄是金身不坏,力道是拳破万法,简言之,别人打你你不疼,你打别人别人会更疼,拿着棍子去那边琢磨一下,看如何能想起来那种感觉,要是想不起来,我可就要打到你想起来了。”
一云张大嘴,他自己是明白的,按自己的脑子指定啥也想不起来,又不敢违拗,乖乖跑去墙角蹲着,故作冥思苦想状。
接触到一秀投来的视线,一地赶紧嘿嘿笑,“我记得,虽然模糊记得的不多,但大致能感觉出来,那时候我的眼睛也啥都看不见,但脑子好像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是我的,一半就像是别人的,他在教我怎么出拳,怎么使棍,我如果不听他的,就会被你打,如果听他的,就能挡下你的招式,所以我会顺其自然,把脑子交给他。”
一秀点头道:“这是个好事,不过我要教给你的,是与你的那另一半脑子和谐共处,师弟,你比较擅长使棍,还是用拳?”
一地仔细想想,模棱两可道:“是拳吧,跟师父经常修习金刚伏魔拳,总归是比拿棍子要顺手些。”
“嗯,你脑子灵光,接下来我要说的你记住了,世上有一种极为独特的功法,只有一个人将其领悟透彻,那个人就是我,我为它起名叫作压六道坠。
所谓六道,乃咱们佛教主张的天神道,阿修罗道,人道,饿鬼道,畜生道,地狱道,你读经文典籍大概都看到过,我不一一赘述,但你体内天然孕育魔息,这是在除了魔筑之外的大千世界里都不被容纳的气息。
既然出身佛门,那咱们就不能给佛门丢了面子,可要你去除魔息,大概就跟要了你的命一样,我是极不赞成的,所以就有了方才所言,要你的两半脑子和谐共处,要你的佛与魔和谐共处,也要你的棍与拳和谐共处,这是前提,你如果接受得了,咱们就开始压六道坠的训练了。”
这算一个别开生面的论点了,就像先前与一云谈论过的非黑即白同一个道理,世上的确非黑即白,可也不仅仅是非黑即白,世上也不仅仅是佛或魔,也可以是佛与魔,如果黑白佛魔齐集一人之身,那么一地是愿意看看那广阔前景的。
他郑重地点点头,不自觉地又看向那边端坐着的白发姐姐,想起来在学塾初见她时,听过的那个一秀与尹绰的故事,彼时的少年僧说很想看看一秀是个什么样的人,现在他就站在面前,那么这个人无论说什么他都愿意相信。
因为他是一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