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火的夏夜,虫鸣欢颂一夜,令人焦躁不安。
寅时七刻,天色漆黑,一名家奴迈了碎步急匆匆自厨房而出,迈过四道廊子,跨过三道院子,将手中一碗漆黑的汤药送至明鼎轩,心中这才吁了一口气,擦擦汗,站在榻侧一边观望。
这是赭琉县的皇城旧宫,尽管这里已成了赭琉县最繁华的集市之地,但曾经辉煌的皇宫后宫集群建筑中,仍旧有一大片宫宇并未被开放出来用作商铺使用,它们犹如这成片宫楼中最隐秘的地带,住着这个赭琉县中人人皆知,却不为外人所晓的核心人物。
八进院子七进廊,明鼎轩是这片隐秘地带中最为安全的住宅,已多年无人居住,直至最近几个月,终于迎来了它真正的主人——前赭琉国三皇子,伏忘卿。
那日令华卿被章万安救出后,混沌中缓缓醒来,已是近一个月后的事了。昏迷中断断续续听到章万安的声音,才明白过来,是她救了自己,然而自己却是再也不敢与这些人有过多牵扯。
杜诗阳给与自己的温暖与伤害,以及那宫里所有的恩怨过往,随着那把钥匙的取回,都和自己无关了——令华卿在偶尔短暂的清醒时,并不愿意睁开眼,只是默默地想着未来的筹划,自己好不容易逃离了那宫里,从章万安在自己榻前一个人絮絮叨叨的表白中,大抵是明白了,杜诗阳以为他早已经死在了那个破败的暖福宫中,既如此,便也好,自己从此以后便是个死人了,不如从此与过去一刀两断罢。
令华卿默默筹划了许久,而后选了个日子,醒来,去面对接下来的一切。
他选择了在章万安面前做一个什么都不记得的人,恰如那大夫给出的解释,是浓烟进入了肺部,又侵入了脑部,伤害了大脑,故而失去了记忆。
章万安痛苦异常,却丝毫不肯离开自己半步,每日守着自己嘘寒问暖,令华卿从她眼中看到了比杜诗阳还要热切的关心。
可是令华卿已决定,要远离这个是非之地,去他该去的地方,做该做的事——这一日,自己等了太多年了。
令自己极为意外的是,尽管自己一身伤病交加,那杜柳婵让人给自己喂下的化石散亦无法祛除,但令华卿很明显能感受到,自己并不像以往那样孱弱,反倒觉得精神异常振奋,一身筋骨亦是很有气力,偶尔趁了章万安不在身边之际,甩了甩手动了动拳脚,竟意外发现力道十足,体力非凡,轻轻一跃,踮了脚步,甚至非上了屋顶。
突如其来的变化,令自己无比震撼,思前想后许久,料想应是朱鸿襄给自己喂下了那有鹅肉的汤之后,发作到极致之时,一口血喷出来,将那体内的清心丹强逼了出来,可杜诗阳却不知道自己体内有那东西,反倒误认为自己是毒发身亡,这才下令一把火将暖福宫烧了,而此时恰好被章万安看见,趁乱将自己救了出来。
没想到误打误撞,一切都犹如天衣无缝一般巧合,这才躲过了生命中最危急的一劫。
令华卿无比寒心杜诗阳最终的选择,亦心痛这么多年的默默隐忍终究是错付,恰好此时武力全增,师父和姨母说的那压制体内力道的清心丸也祛了,便趁章万安外出的一日,取了那旧衣腰带间藏着的钥匙,趁家奴不备,自院中天井处飞身而出,从此离开了这个令自己伤心的地方,朝城外晋山脚下行去,取寻找母亲要自己去找的那个箜砼洞。
那洞口并不好找,令华卿一个人在山脚徘徊了四五日,这才在一个水草掩盖的巨石边上,寻到一块几乎被风化模糊的石碑,上面刻着的“箜砼洞”三个字,几乎让令华卿哭出来。
石碑边上便是一扇虚掩的石门,已被地下的暗河淹没了三分之一,令华卿几乎是游进了那扇石门,很快便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令华卿并不甘心,料想父母终究不会欺骗自己,便取了火折子,打了火来的那一刹那,边间左边墙上有一个极小的墙洞,令华卿游过去用火折子一照,便看见里头放着一个小小的木盒。
一颗心怦然直跳,取了那盒子下来,这才发现上面有一把锁,令华卿不再犹豫,从怀中掏出钥匙,不过吧嗒一声,盒子即刻弹开,里面是一张小小的绢布,以及一把金制的半个龙头符。
“我儿忘卿,乃朕亲子,排行为三,于逆境生长,负一生重担。国破家亡,大任于斯。朕灭四国,并纳瓦达、楚?、颍尚、文景,统江山,搬赭琉都城至京华,调兵迁徙之日,余十万精锐铁军于赭琉,留黄金十亿以固后方,而今南安女国破城,势不可挡,赭琉万军铁骑营救未及,与其共亡,不如留存,赐卿,持金龙半符,至赭琉都城,明鼎轩,寻故人莫白,方可一切昭然。父言不及,生死匆匆,故留此笔,以慰吾儿,十万军十亿金,若愿天下归一,取之起义夺权复国,若愿天下泰和,便留作养生,权做父对卿母子亏欠之债。父:伏忌 绝笔。”
切切之言,乃是那几乎未曾好好说过一句话的父亲留下的最后绝笔之信,令华卿未曾想到父亲迁都之时,竟留了十万铁骑大军在赭琉,更没想过,竟富裕到甚至留了十亿金子在旧都。不管日后如何,目前还是持了这半个龙符,先去赭琉县,找到那明鼎轩那个名叫莫白的人来。
沉思了许久,令华卿悄然将父亲的绝笔信及龙符收好,游出了洞口,不敢稍作停留一下,用身上仅有的半锭银子买了一批马来,又准备些许干粮,这才马不停蹄朝赭琉县行去。
好在明鼎轩并不难找,令华卿先前随杜诗阳曾到过此处,大致了解这旧宫的布局,不过一日时间,便寻到了明鼎轩。
说明了来意,瞧着像是一名家仆的人,便将令华卿带进了这八进园子,其豪华成都令自己咋舌,没过多久,便见了那名叫“莫白”的人,不过是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罢了。
莫白屏退了所有人,接了令华卿手中的半龙符,又去了暗室,取出另一半龙符,便是一合,一整个面煞的龙头便完整呈现在令华卿面前。
莫白震惊不已,随后跪下行礼,一声“殿下”老泪纵横,随后将令华卿带至明鼎轩最后一间几乎是沿山而建的屋子,开了门,令华卿才知道屋内哪里是什么房间,压根就是一个通往地地的暗道。
那暗道又深又长,令华卿随着莫白走了许久,看到一道威武的 铁门,进入后,才发现这边是十亿黄金藏放之处。
一时没有缓过神来,令华卿几乎呆若木鸡,莫白这才又一次缓缓跪下,表明自己的真实身份。
原来莫白本就是父亲伏忌的贴身宫奴之一,迁都之后,伏忌担心赭琉这庞大的宫城无人管理,又担心这些年靠吞并他国而积累下来的钱财无法搬离,便索性留了十万 大军在此镇守,谨防日后再起战争之时,万一败退,连个后路都没有。故而将心腹之一莫白留在了赭琉。
赭琉亡国之前,伏忌曾派人前往赭琉旧都,给莫白一封信,让他在此等候三皇子伏万卿,届时将这十万大军及十亿黄金交由那孩子来继承保管,是要领军起义夺权,还是凭借着这些银两过好下半生,皆由那孩子自己定夺。
谁知,莫白这一等,便是十多年,自己亦从一个20多岁的青年,成了一个白发丛生的中年,才终于等到了这三皇子的到来。
莫白絮絮叨叨,将赭琉国前世今生与父亲伏忌戎马一生的故事全部和盘托出,说与令华卿来听,令华卿这才明白,原来这赭琉县早就没有了一般的百姓,全城人都是父亲留下来的铁骑大军及他们的后代,而今经过十余年的繁衍,这城中已有了十六万人,是真正的全民皆兵,且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在此生活,并非只是普通的百姓,一旦三皇子回来,所有人都将重整军队,听候三皇子调遣。
令华卿又一次被震惊到几乎不能自已,方想起来当初自己随了杜诗阳等人来此赭琉县时,总觉得一切都规规矩矩,一切都干干净净,走过那么多个地方,唯有赭琉县是把女主外男主内之令,执行得最为透彻的——原来这一切都只不过是表象,只不过是让当今的朝廷放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