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若是如此……
纵是志得意满,寿终正寝,怕是他的妻子也不会原谅他了。
还有,早逝的阎家夫妻。
老将军沉沉阖上眼帘,双拳紧攥,眼中似有湿润之意。
“裕知晓将军多忧,梁国,自会顾全秦家身后清名。老将军只消以假死迷惑楚国视野,待机而发,介时诸位皆是我大梁的瑚琏之器!当痛饮三杯,以迎贵客!”
耿裕大步流星地走向温先生的矮桌,俯身提起他面前的那一小坛酒,珍宝似的抱在怀中。二人视线相交,温先生向来最善察言观色,此刻见秦苍不答,搁了筷准备起身补上两句。
秦苍目光灼灼,却满是滚烫的热泪。
“林后的信,耿将军可以不接!你既接了,便也逃不脱罪责去!”秦苍说着,拔剑指向醉意正浓的耿裕,喝道,“你,也是杀我儿子的同谋!”
秦苍拔剑,其余众人又岂是怯懦之辈,当即脊背相抵,取出了各自武器对峙梁军。大帐内的酒香恍然间被层层刀风劈散,复又聚拢作一团,笼罩在众人的头顶。
“哈哈,哈哈哈哈!”耿裕大笑着倒退了几步,眼见着两侧酒足饭饱的将士准备迎击,自己则依旧捧着那一小坛酒,飘然若仙,“同谋?”
“秦氏血脉断绝,楚国边关无人可守,我何罪之有!早年你烧我军粮草,死伤将士数百,我夺条性命作还,何罪之有!”耿裕下盘不稳,飘忽不定地扶住了一旁的木柱,怀中的酒杯咣地摔在地上,碎成数片大小不一的瓷块。
整间大帐充斥着耿裕醉酒疯魔的笑声,如同夜晚的鸱鸟,怪异中带着一丝悚栗;如同干涩的砂纸摩擦,又好像万针齐刺。两军对峙良久,他才艰难地扶着木柱直起腰,眼中透出一如既往的阴冷杀意。
耿裕一向以千杯不倒闻名,为何今日不过寥寥几杯,便醉成了这副模样?
酒里加了东西,好在秦苍不曾饮下。
只可惜……
“老将军谨慎,”耿裕笑道,“数年交手,我也从你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尤其是——”
“咣当——”
一声武器跌落的巨响。
秦苍悲痛交加,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响动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瞧。范将军身旁的一名老将身形歪斜,双眼茫然迷离,全凭着范将军的搀扶才稳住了身形。
紧接着,是第三回刀剑掉落之声。
“兵不厌诈。”耿裕爽朗笑道。
恐怕在他们闻见那空中酒香时,就已步入梁人陷阱。这满堂声色中,秦将军正是因为太过谨慎小心,才忽视了桌案上的酒菜之解。眼瞧着身后的将士,一个接一个地失了气力,再握不住刀剑,秦苍咬紧了牙关,双目圆睁地瞪着那看似饮酒过多的男子。
“温先生不愧为梁国谋略第一人。”秦苍咬牙切齿地赞了一句,“一封信、一柄剑,再配上一剂药,纵然不能乱我心神扭转战局,亦能换得我夜潜大营,生擒本将。”
“秦老将军重情重义,我身为军师,若连这等脾性都不曾洞悉,当如何辅佐耿大将军呢?”温先生扶案而起,左手中明显攥着何等物什,只相隔太远,瞧不大清,“将军既已到此,我等自当给将军一个交代……”
温先生见秦家众人没了威胁,才周全了礼数,缓缓将左手摊开。
那是一枚小玉,造型奇特,被雕刻成两端对称的古木字模样,通体细长胶润,其中一头打了圆孔,方便以绳结穿挂。楚国早年曾从鲁地得一美玉,经能工巧匠查看,此玉石纹理雕刻后能顺利保全的,恰好是这么两个木字区域。
楚王一时兴起,觉着巧合,便赐予林氏一族作宝。
如今出现在这里,再显然不过。
“此物弥足珍贵,为表善意,特送予秦老将军。”温先生说着,躬身以双手捧了玉,递到秦老将军面前。
梁人打得一手好算盘,证实了林氏身份后,迟迟未将此物归还,以作来日之用。一旦这玉送回楚国人手中,便和他梁军再无半点干系,纵然后人责骂其干涉他国之事,除了几封可为人模仿的字迹,再无实质证据可寻。
此刻,恰好还能派上另一处用场。
秦家的几位老将中毒已深,浑身再使不上半分气力去抢。秦苍强撑着身子,将怀中酒坛往边上一丢,颤抖着取回那一枚林氏的印信之玉,眼中不由地溢了泪。
送完了物件儿,温先生当即后撤了几步,退至耿裕将军身后。秦苍的一双眼紧盯着手中的物什,长出了一口气,喉头酸涩得不成样子。
老人闭目哽咽,平复了许久,才将心头的杂陈五味压了下去。他从腰间抽出了重剑,复又回望着眼前手无寸铁的耿裕将军,身姿如同山岳般高大挺拔,毫无退意。
秦苍强行运转着内息,生生将体内游走的毒素逼退些许,手持长剑,直指耿将军。
“我忠非一国之君,一国之民也!”秦苍喝道,“楚王杀我,然楚人无辜。退,岂非推吾所庇之民就战,何将军为!”
我忠诚的从来不是一国的君王,而是一国的百姓。
即便楚王害死了我的家人,可楚国的百姓是无辜的。我若今日退让,岂不是把我所庇护的百姓推入战场,又谈何秦将军!
秦苍说着,挥动长剑劈向一侧的兵士,高声喊道:“众将!突围!”
“从将军令!”
范老将军一咬牙,拾起两把长刀,丢了一把给身畔的老友。他们皆以拼死之心,不要命地催动了内息,大堂之中乱作一团,两方交杀在了一起。
刀兵之声刺耳夺目。
他们都知道,从这正中央的梁军军营杀出去,再打马回到秦家大营,是无法完成之事。来时,秦苍就问过他们各自的意见,若是顾念家人、不愿赴死,绝不强求。
可秦苍必须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