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深深的黑暗,少女的视野终于爬上了光明的彼岸。那儿坐着个少年,拾起案上一卷书,宽大的衣袍松垮垮地贴在衣上,描摹出眷恋的褶皱。
少年独自同阴影抗争了十数年,病魔缠身,抑郁成疾。
秦典墨松开手,帘帐随风滚落,把孑然少年关入无边无际的虚无之中。
“在下军务繁忙,”秦典墨行礼道,目光扫了眼珈兰的神色,“先行告退。”
“将军辛苦,”小寒应声,将先时收拢的伞递给秦典墨,“恕不远送。”
“多……有劳姑娘。”
……
不知是秦苍的死讯催发了楚王的病症,还是当真上了年纪。这一回楚王的病来势汹汹,京中数名太医轮流看诊,也没能瞧出个所以然来。
林后急得心火郁结,连喝了好几碗下火药,紧接着一张告示张贴各地,搜寻神医替王上诊治。更有传闻说,那些揭榜入了宫的医士大夫,迄今无一人离开玉京王城。
边关战事四起,不过区区十日,梁军兵败的消息就从边关打马往玉京城赶,倒马关失地收复,乃大捷战报。这是秦苍去世之后,秦典墨赢下的第一场战争,总算不曾辱没秦家门楣。
玉京收到捷报之时,已是倒马关夺回后的第六日。
恰好,也是耿裕赠的马匹被清点完毕,太子请命入宫之日。
浮云解开一身白皑,抖落衣衫上簌簌的金芒。光辉擦拭着大殿的屋瓦,翻涌似模糊的海浪,弥漫成接通天地的桥梁。
屋檐下,娇滴滴地站了几个随行侍候的宫娥,各自拎了水桶、花锄等物,乌泱泱地跟在美妇人身后。
妇人用襻膊系了袖,露出一小截白皙的藕臂,隐隐还能在日头下瞧见那若隐若现的经脉。乌黑的长发一反往日的雍容,单盘了个简单的低髻,斜插几支玉钗、鲜花便寥寥作罢。
这等寻常民间富贵女子的装扮,若是放在往常,林后可不甚欢喜。
然,人总是会变得。
林瑶溪亦学着姑母的模样,装束简洁清爽,拎着个小巧的葫芦瓢舀了水,徐徐递到林后手中。另一小队宫娥引了太子前来,撞见的,恰好是她这孝顺和谐的模样。
“儿臣拜见母后,”楚渊掸了掸袖上灰尘,跪地行礼,礼仪处理得甚有章法,“敬请母后康安。”
“呀,博远来了?”林后熟稔地将花浇透了水,侧目道,“快些起来,日头毒,这地上可烫着。”
“谢母后。”楚渊躬身站起,稍往后退了小半步,目光一一掠过身旁方才引路的几名宫娥,问道,“母妃怎的快到正午,还在外头顶着太阳劳作?莫不是宫中的花奴不上心?”
“这些仙指花,正要这个时候浇才好。”
“儿臣才疏学浅,不及母后精通此道。”
“都是女儿家的玩意儿,溪儿学了便学了,”林后将水瓢递还林瑶溪,悠悠甩了甩手上的水珠,立即便有婢子递了帕子来供她擦拭,“你若是精通,岂不是本宫将你养废了?”
“母后教训的是,儿臣失言。”楚渊躬身拱手,回道。
这俩人,又在打哑谜了。
林瑶溪权当不知情,摆出一副乖顺恭敬的模样,接了水瓢,放回宫娥手中的水桶里。少女这才回身向楚渊遥遥行礼,众宫娥亦紧随其后,暂且搁置了手中物什,生怕晚了片刻。
她今日虽是素衣简裙,然气质绝然出尘,仍是一众花朵儿里头最耀眼的那一支。
“都下去罢。”林后擦净了手,随性甩了用过的帕子到一旁宫娥处,自顾自向着正堂行去,“留了春红、溪儿就是。博远,随母后来。”
殿内的装饰亦稍作修整,撤去了几处图案华丽的瓷器,摆上盆景、绿植,一改先时的奢靡模样。只是正座前,添了一瀑珠帘横亘,颗颗饱满圆润、大小相近,必是价值不菲。
春红快步上前撩开珠帘,迎了林后入内,珠玉碰撞之声清脆悦耳,宛若天籁之音。
“母后,”楚渊见林后安然入座,目光横了一眼一畔端茶去了的林瑶溪,压低了些声,道,“秘密入京的马送到了,可……做不得数。”
“此言何意?”
“都是些病马、瘦马,上不得战场。”他一一点道,“甚至有些,是染了病的疫马,我已派人牵出玉京去了。”
林后正接过春红递来的擦手绢布,刚抵了抵手背的新泥,霎时顿了动作,心头一震。下一瞬息,林后沉沉抬起眼眸,一颗心好似拴了块石头般直沉下去,神色锐利。
“梁人……言而无信,何从取信天下人。”
“母妃莫恼,”楚渊顿了顿,确认林瑶溪尚在醒茶一环,才稍作安心,“儿臣前几日收到一封密函,言,一批军马正秘密入京,装备精良,许是能解燃眉之急。”
“哪里的马?”
“儿臣查过了来源,是……二弟送来的。”
林后默然将帕子丢给春红,示意她去端盆热水来净手,心下不由地泛起陈杂五味。
“可查过了,当真是他送的?”
“是。”
“他倒是乖觉。”
言毕,妇人目光一转,疑虑似暗影中蔓延的阴影,令人无处遁形。明亮的烛光照耀着她莹白如玉的面庞,优雅的轮廓柔和而神秘,唇上搽一点微红,明艳端丽。
明眼人都瞧得出楚王此次病症的古怪之处,更何况大街小巷传闻不断,自也逃不过二公子府的耳目去。老二忽而弃了离京之念,转投林后所好,必然事出有因。
“既送了,往后便是一条船上的人。只是为防万一,你派了人,去将淇儿和小公子接进宫中侍疾。就说……宫中名医众多,也好替淇儿瞧一瞧一贯的隐疾、和小公子娘胎里带出的弱症。”
如此,便不怕老二有什么心思。
“儿臣记下了。”楚渊拱手躬身,纵然叩拜父母,亦从不压弯脊梁。
“哎,”妇人轻叹了口气,眼中飘了三分愁绪,泪水盘旋,伤怀道,“你父王病重,精神头儿也是好一日坏一日。母后想着,把许些事情交由你来处置,旁的,等你二弟的补给到了,再做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