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宴后,谢夫人常派车马至虞府,接苏苏过府做客。 起初,还有些赏花宴、品茗宴之类的由头,再后来,每回车马来接,丞相府的丫鬟,都是直接将苏苏带到空雪斋。 如此正好,可将她对谢允之的“情意”渲染地更浓些,想来萧玦也不愿意娶一个、对别的男子情根深种的新娘,另外,她也很喜欢空雪斋。 听相府的丫鬟说,空雪斋是谢允之七岁时,亲自画图设计的。她第一次去那里时,就被空雪斋不同于长安奢华的灵气所吸引。 清雅的木质建筑,宽阔的前廊,处处简朴存真,不事雕琢,廊前不植花卉,而是在雪白的细砂坪中,错落着几方高矮不一的奇石,以星点碧绿苔藓提色,静谧幽雅,暗含幽玄禅思。 每次到空雪斋,苏苏都感觉很放松。与谢允之共坐廊下,探讨诗乐,吹笛跳舞,惬意的时间,总是流逝地飞快。有时就是不做什么,也不说什么,两个人一起对着在廊下飞舞的蝴蝶出神,也有种岁月静好的安逸之感。 风起时,与谢允之一起放飞风筝;雨落时,在杯中盛雨,以箸敲击,轻轻相和;兴致上来,苏苏还会亲下厨房,做几道小菜,一次炖了鱼汤,竟把一只藏在相府的小野猫,给吸引了过来。 苏苏将那只全身皆黑、四蹄雪白的小野猫,取名为狸奴,此后来空雪斋,又多了一件事,就是看看狸奴还在不在? 春去秋来,萧玦再未找过她,也许,他的念想已经断了。她前世的所认识的萧玦,是个良善之人,虽身在皇室,却远避权力之争,手上干干净净,这样的他,应不会做出“强抢民女”的事吧。 苏苏的心情,因为萧玦没再出现,越来越好,而虞府众人的心情,因为丞相府对苏苏的热络,而越来越好,待到虞母六十大寿那天夜宴,丞相夫人竟派人送了一份贺礼来,虞府上下,更是倍感荣光、喜气洋洋。 前来赴宴的宾客,还没来得及感慨完虞府攀上了丞相府这棵高枝儿,就听有小厮结结巴巴,边跑边喊:“怀王殿下驾到!!!” 苏苏那颗连日暖乎乎的心,瞬间如至冰窟。 瞬间的寂静后,花厅呼啦啦跪了一地,“参见怀王殿下!” 苏苏跪在祖母身后,咬牙切齿,紫袍缓带的少年王爷,步入厅中,目光扫过垂首的苏苏,亲手将花白头发的虞母扶起,“诸位都请起吧。” 众人既惊且惑地站起,萧玦清朗道:“孤此来,特为虞老夫人祝寿,并送上三件贺礼。” 他略一挥手,王府侍从将两件寿礼搬进厅中,众人定晴看去,一件是千年山参,观其形状大小,价逾千金,一件是福禄寿珍珠衫,展开光彩熠熠,不知用了多少珍贵的合浦珍珠连成,贵重无比。 与姝姬、媛姬的兴奋不同,虞母、虞思道这等历过风浪的人,腿已经有点软了,虞府与怀王素无交集,堂堂怀王殿下,怎会来贺一个五品官员母亲的寿辰,并送上如此厚礼?! “殿……殿下……老身…………” 萧玦扶起又要跪下的虞母,和声道:“这第三件寿礼,就是孤想告诉老夫人一个好消息。孤已上书父皇,求娶虞家之女…………”漫步掠过他人,停在苏苏身前,静静地凝视着她道:“…………虞苏苏为妃,不日旨意,就当到府。” 重生一世,苦心筹谋,就是为了换个活法,可眼前这人,轻飘飘一句话,又要将她拽回前世可悲可笑的命运之中。 前世护不了她,今生还要害她!! 积年的恨意和命运又将重演的绝望,将苏苏那颗温和的心,燃成了连天火海,也让她的理智,濒临崩溃,她看着眼前那张熟悉的脸,冷笑出声:“我该感激涕零地下跪,感谢您对小女子的垂爱吗,怀王殿下?” 萧玦抿着唇,没有说话。 虞思道忙出来打圆场,“殿下,我侄女是高兴到都不知道说什么了,不是有意冲撞殿下”,侧身轻斥苏苏,“还不快向殿下道歉,叩谢殿下的恩典!” 苏苏唇际讽意更重,这间不久前欢声笑语的花厅,此刻就像一个囚笼,她人生的囚笼。 一刻都不想呆在这里,苏苏掠过诸人,向外走去,夜风扬起了她轻柔的衣袖,如同两只巨大的蝴蝶翅膀,翩翩欲飞。 萧玦心中忽然涌起了一种恐慌,仿佛下一刻她就要飞离人间,再也不见。他快步上前,拉住了她的手,然而回应他的,是转身扬手的一耳光,直震得他半边脸颊发麻。 “萧玦,这是你欠我的。” 少女眼底通红的恨意,迫得萧玦顿住了前行的脚步,眼睁睁地看着她,一个人走进了溶溶夜色中,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月色如洗,映得空雪斋廊前的白砂坪,茫茫如雪。 小公子一人坐在廊下,接手昨日虞三小姐没做完的天灯,裁竹装盘,扭丝糊纸。 若是从前见到这样的景象,侍砚定然见怪不怪,内心毫无波澜,可是自从有了虞三小姐后,再见到小公子一个人待着,侍砚就同空雪斋的其他侍从一样,总觉得缺了什么。 或许在外人看来,小公子还和从前一样澹静寡言,没什么变化,可是他们这些亲近的人,同相爷夫人一样,清楚知道:小公子,待虞三小姐,与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小公子,正因虞三小姐,一点点地在改变………… 从前小公子孑然一身,连只鹦鹉都不养,可是现在却允许一只野猫,每日午后爬到他腿上晒太阳;从前小公子总是一人待在空雪斋,可现在,却时不时地去相爷夫人的园中,坐上一坐;从前小公子的笛音美则美矣,却过于幽凉,相爷每每听到总要叹一声“非尘世之音”,可现在小公子的笛音却变了,不再是一味的冷清绝尘,而是有了淡淡的人情暖意,如正在融冰的春水,缓缓流淌在山涧之中………… 这样的小公子,对虞三小姐,应是喜欢着的吧,只是,依小公子的寂淡性情,这喜欢,是否是男女爱慕之情,还不好说。 八卦心起的侍砚,借着端茶上前,“公子,这天灯是用来放飞祈愿的,虞三小姐已到婚龄,她做这个,会不会是想祈愿婚嫁之事啊?” 谢允之手上动作不停,“也许吧。” 侍砚再进一步,“公子,若是虞三小姐嫁给旁人,她可就不能像现在这样、常来空雪斋了。” 谢允之“唔”了一声,“把剪刀递来。” “唔”是个什么意思??为公子终身操碎心的侍砚,简直要抓狂,将剪刀递给公子后,还想再暗示几句,抬眼却见虞三小姐,正穿过夜色匆匆走来,衣发微乱,神色也是从未见过的严凛。 “谢允之,你愿意娶我吗?就现在!” 侍砚惊掉了下巴,谢允之怔怔站起,待看清立在廊下的少女,整个人都在轻轻颤抖时,快步下阶走至她面前,“你怎么了?” 几近崩溃的苏苏,在绝望的重压下,唯一能想到的翻盘办法,就是在圣旨下达之前,嫁给别人。事情紧急,她一出虞府,就骑马夜奔相府,直奔空雪斋,对谢允之说出了她的请求。 可是话出口后,看着眼前干净的少年,苏苏又深觉自己卑鄙,已经利用了他这么久,难道还要利用他的人生吗?这样肆意玩弄别人的人生,她虞苏苏,又有什么立场,去怨恨明帝,怨恨萧玦………… “……没什么……”苏苏垂下了眼帘掩饰泪意,转身就要走,谢允之拉住了她,“我…………” 话还未说出口,就被来人硬生生打断,“放手,她已是孤的王妃。” 先是虞三小姐突然入府,再是怀王殿下奔马而来,闻讯的谢晟和夫人,还没来得及赶到空雪斋,又听下人传报,虞家大公子也来了。 空雪斋中庭,谢允之没有依令放手,静静直视着当朝皇子,“她喜欢殿下吗?” 萧玦平静的神情,微微僵住,“谢小公子博学多才,岂不闻日久生情一说?” 谢允之淡道;“我从未听说,强人所难还能日久生情。” 从虞元礼口中知晓事情原委,谢晟与夫人心中,掀起滔天波澜,一进空雪斋,就听到次子在讥讽怀王,更是惊惶,急忙斥道:“允之,不可对殿下无礼!” 虞元礼也忙跑至苏苏身边,“妹妹,别闹了,回家去吧。” 苏苏慢慢松开了谢允之的手,抬眼看向面前的萧玦。 他是那样的陌生,这样的萧玦,强取豪夺,和前世明帝对她所做的事,又有什么不同?! 她对这样的他,充满了愤怒,怨恨,还有……痛心………… “……殿下是不是一定要娶我?” “是。” 苏苏唇际浮起一抹笑意,“为什么?请问殿下喜欢我什么?” 萧玦沉默不语。 “脸吗?”苏苏笑意更深,顾盼四周,快步走至廊下桌前,拿起一把剪刀就要往脸上划。 在场除谢允之外,人人都急扑上前,去夺剪刀,虞元礼将那剪刀狠狠掷在地上,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今天是祖母六十大寿,你要拿一张血淋淋的脸,给祖母当贺礼吗?!” 萧玦亦被苏苏的决心给震住了,沉静的神色出现裂痕,激动诘问:“何苦如此?!孤有那么不堪吗?!” “……何苦如此……呵……何苦如此…………” 低低的冷嗤声伴着自嘲,在寒寂的中庭响起,因为适才的挣扎与纠缠,女子发间簪钗滑落委地,如云青丝倾垂肩侧,散在霜雪般的月色中。 虞元礼眼中的小妹苏苏,一直是婉柔温雅的,做梦也想不到她会做出掌掴王爷、抗旨拒婚、持刃毁容的事,作为家中独子,虞元礼肩负着家族的未来,他生怕苏苏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上前动之以情,“妹妹,算是做哥哥的求你,抗旨不遵是何等大罪,请你念念家里人,祖母六十岁的人了,经不起大风大浪的折腾了,听哥哥的话,回家去吧…………” 他害怕苏苏不从,悄然环视了眼怀王、谢允之、谢相及夫人,正想着要不要强行带走苏苏、结束这混乱的局面时,忽听垂首的少女敛了冷笑,轻轻道:“好,我回去,哥哥。” 心中一宽的虞元礼,刚松了口气,一低首对上少女的眼神,身子猛地发寒,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如月色薄凉的眸光看着他,就如同在看一个横死之人。 虞元礼一凛,待要细看,少女已垂下了浓密的睫毛,缓缓向空雪斋的门扉走去,只在掠过萧玦身侧时,微一驻足,微微沙哑的声音,隐在一捧如绸的墨发后: “萧玦,你会后悔的,不是为我,而是,为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