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瑎迟迟未归,荒城举目无人,讨不到过路人打听,人心紊乱。
望枯爱看天,却不爱看这方死气沉沉之地。
但怪就怪这里,祉州如今为废城一片,又飞来横祸,怎会没有冤魂呢?
商影云捶头顿足:“快天黑了,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我去看。”
此人块头大,却细沙嗓,生着一对斜眼,所以侧身而立。望枯记得他,口齿不清,满脸麻子,总是闷头玩削木块,阮瑎唤他阿蓑。
阿蓑掏出阮瑎给的荷包,分出几锭银子:“碰着食摊,买些吃,食,我去寻,刑捕,寻到,则去,道思庙,汇合。”
旁人一听道思庙,除却望枯皆无疑虑。
自当是个名震天下的好庙宇。
望枯跟着他们拨开杂草丛生的荒地后,映出一条通幽小径,只是羊肠宽,偶有青石落脚,偶又不见。却地势陡峭,直躯天上。
商影云气喘如牛,却又有说辞:“道思庙修得相当气派,起先这条偏路是有长梯的,许是没捱过地动,就此震没了。”
“别看道思两字简易,却大有学问,有道是,‘思道成仁’,心诚者去了,定有所得……”
望枯听着听着,刚好数到第八百三十六步时,见到一个摇曳画意的梨花门。
人不入,花已拂衣。
他一改常态,已无暇顾及如履平地、毫无不耐的望枯,喜笑颜开:“到了到了!正是此地!修得气派,果真毫发无损!”
适时,清风先推门,邀客入庭中。
望枯不知“气派”何解,但此地应是以净致胜。
池中有水,却像无物;中间有庙,却像屋舍;院中有树,却像新芽。
净得诗情碧霄,净得心无杂念。
此间与天换,都可自成一方蔚蓝。
商影云招手吆喝:“望枯,速速进来跪拜,来了人家的地儿,就要先打声招呼!”
望枯:“好。”
庙内四方四正,顶上为飞天壁画,多是珐琅彩所绘,一拱而下,笼住正位之佛。
它赤脚盘坐,有峻岭之高,手持玉莲花,栩栩若生。
佛有千面,眼下这佛却只有以悲示人这一面。
士卒无论是否心诚,饥肠辘辘也不偷食贡果,更甚者依次参拜,再自觉归入两边,始终不挡佛像的拂煦正道。
望枯燃香三根,依葫芦画瓢跪去蒲团,虔诚三拜。
一叩,腰缠万贯,无兽咬身。
二叩,寻身渊源,早日归山。
三叩……对倦空君的大不敬一笔勾销。
望枯起身插香入坛,何处又徐柔风,勾得她身子后退,腕上锁链也“咔嚓”断开,滑落蒲团之上。
望枯:“……”
锁链在她腕上锢狠了,断开也留下两指宽的红痕,身体虽又变得轻飘飘,却总觉何处空落落——风一吹,又要倒。
一步之遥的士卒跨步而来,从衣襟拿出钥匙:“怎会断开?”
望枯乖乖伸出双臂:“许是松了罢,不妨再锢紧些?”
士卒无可奈何,望枯生着闺中小姐的模样,却少有吃喝,少有寡欢,往土上躺一宿,第二日便能活蹦乱跳。
锁链只是图个心安,不锢也罢——何况锢紧又岂能粉饰太平?
士卒迎着她希冀的眸子,只好拾起落地锁链,又圈回她手腕上。
霎时,佛龛之上的鱼尾帘中,涌出一阵劲凉风,却急转直下,望枯踉跄后退。
还未留神,锁链四分五裂,再化齑粉。
士卒:“……”
望枯:“……”
再望佛像两目清辉,俨然已分不清孰对孰错。
只是佛像后方,定有古怪。
旁人三五成群,谈天说地,锁链瞬息万变,却无人察觉异样。
为保众人无恙,士卒忌惮打草惊蛇,蹑手蹑脚只身从偏门绕去。从破幡后看到几株倒地的烂荷花后,他耳朵贴门上,细听掉漆木门。门内何物在动,惹它一张一弛。
望枯与那士卒面面厮觑,适才,动静暂歇,士卒持随身匕首,斩断生满青苔的锁。
以身为盾,奔入门内。
恰在此时,狂风幕天席地向望枯而来,千铃万铛争相斗鸣,奏出清脆而孤寂的声音。
细看一眼,原来并非铃铛,而是自上而下遍布全间的粗壮锁链。
幽光画地为牢,将负伤的人压倒在地,洒下冬月冰雪,囚他永世为民伏首。
怪不得内堂有风。
正因,佛后也有佛。
是与前堂低眉顺眼的佛像如出一辙,世人谓之倦空君的佛。
士卒终是心安:“为何此地会有锁链?不过真是佛祖显灵了,那草民便不客气,借来一段用用……”
镣铐为掩耳盗铃,用不着太多,士卒见四下无人,正要离去:“你看什么呢?走罢。”
人不窥佛,是怕人之贪,要揽它下九天。
望枯强扯推辞:“我刚好内急,帮我关好门罢?”
士卒:“……行。”
门一阖上,佛却睁眼。
他再开口,风月漫舟,人也悠悠。
风浮濯:“此等束缚之物,系我身上,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