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枯,这是何意。”
望枯正撞风浮濯泠泠深瞳,寒风徐上。
“字面何意就是何意,”望枯歪头,“不过,仙君怎的又生气了?”
挑挑拣拣,风浮濯才捻一语,不知分明:“……又?”
望枯打马虎眼:“没呢,许是我看错了罢。”
这一家老小中尖嘴猴腮的男主子,起先总不吭声,以为盼来天仙下凡,而今看望枯与风浮濯旁若无人地道话,却像玩世不恭——芝麻大点的心眼,怎容半点沙砾。
他怒发冲冠,一脚踹走破碗:“糊弄谁呢!”
望枯连忙蹲下将碗扶正:“哪里糊弄了?一口没吃就洒了,好浪费啊……”
风浮濯声冷,向前一步,刚好把望枯挡得严严实实:“不食无妨,何故如此?”
老妇人横跳而出:“并非并非!神君,我这小儿自小被惯坏了,脾气收不住,您莫要怪罪,我们怎会浪费您的一片苦心,恰好也没洒干净,这就吃,这就吃……”
这几人见风浮濯一改善容,又怕惹神佛忌讳,祸害子孙万代,于是恬不知耻端回碎碗,自觉分食几口。
却不想,他们轻抿一口,便捂嘴各寻墙角,干呕两声不止。
众人后挪三步:“……”
适才说话的老妇只认风浮濯为佛,是因见识过他的真本事,何况皮囊误人,望枯却生得盈盈一握,活像只懂哭哭啼啼的绣花枕头。
真有愤懑,也只敢向望枯讨怨:“你、你害人!这血根本不干净!”
望枯无辜努嘴:“可我并未逼你们吃啊。”
佝偻老头帮腔做事:“你不是要救人吗?为何摆出这副架子!莫非你压根没有救人的本事!”
望枯不假思索:“是的。”
老头气得两眼一翻:“你拿了神君的好处,却罔顾他救人本心!你分明,分明就是个妖女!”
望枯心下一颤——
此言正中。
竟叫一凡人识破她为妖了。
望枯确要救人,却也只救风浮濯一个。
其余人之于她,自当无关痛痒。
况且,此处归根结底是明白祉州百姓心慈手软,不会杀生,更无冒进的大本事,才驻地劫口人肉吃。
但望枯生性无畏,再次东施效颦风浮濯割血救人,是为拖延一回,好让这些人带着阮瑎赶紧走。待到这一家子再不害人,便让风浮濯送己回磐州。
但现下想来——若真能害死他们,倒算因祸得福。
这一家子气得七窍生烟,作势要抄家伙拼个鱼死网破。但士卒是练家子,先前顾惜他们遇难,才给足脸面不曾动粗,如今却听望枯无心之言,蓦然醍醐灌顶——
留在此地趁火打劫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而望枯,趁乱将那洒了个精光的小碗截胡,小拇指轻挑碗底,再放嘴里,尚能尝出滋味:苦荞煮青荇,夏日闷雨晴。
十成苦涩便也罢了,为何三分回甘会惹出浑身战栗。
人在五界因好食而颇具盛名,却都不知滋味——那些一口咬上的走兽,究竟都看上她什么?
有声在后簌簌而来,不觉花满衣。
风浮濯:“……此物能吃么?”
望枯昂首看他,这神色当真熟稔。
当年望枯初化人形,事事天真,有一日不慎将湖岸碧色卵石当作稀世珍宝藏在土中,还说要日日前来探寻,指不定能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
一跃水中的别浅,便是如此模样。
怜悯,喟叹,视若孩提。
只是风浮濯,却多了面无表情,和几分任其放肆的垂爱。
望枯悻悻一笑:“确是不能吃的。”
风浮濯:“凡是血,皆有秽,本就不该为食。”
他能喂,是因他身有净骨。
望枯:“那倘若我真害死他们,仙君不会怨我么?”
风浮濯话锋一转:“万般有命,我来了也是如此,不来也会如此。何况,你想救我,我何故生怨。”
望枯挠挠头:“也不是救,就是……”
不舍送上门来的饭钱。
风浮濯:“无论哪般,金丹给你,我便不会再讨,至于救命恩情,我也理应再还一桩谢礼。”
旁人是投我以桃,报之以李。(取自《诗经·大雅·抑》)
风浮濯却报之以漫山桃林。
望枯不讲世故,赠什么都一概收下:“在祉州逗留多日,我委实待厌了,前路定有更多棘手之事,只想仙君送我去磐州一程。”
风浮濯蹙眉:“只是如此?”
望枯:“只是如此。”
他一语不发,悄怆幽邃。
望枯与风浮濯相处一日,已将他洞悉个透彻——
风浮濯是嫌这谢礼,要得太少。
……
他说一不二,合十双手,端上血色莲心眉。
惝恍间,天地卷入狂风中,讶异声此起彼伏。
白光侵袭,吞噬周遭,望枯紧闭双眼。
阴冷地下洞穴如日拂下。
还未睁眼,便听到何人有序敲打木鱼,何人摇头晃脑诵经。
她一睁眼,就万籁俱静。
而眼前檀香四方院,高阶梯下刻着仙家腾云驾雾、飞天遥赴蟠桃会的浮雕。龙柱两根一左一右陈列,十八层塔直立后方竹林,功德塔炉几方都有,其中一座最甚,快要载不住过往香火了。
如此气派,望枯却从未见过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