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有些人大骂她打脸充胖子,有些人只是一笑而过,有些人是真起了心思,跑来望枯跟前问,“你这反其道而行之的法子,当真有用吗?”
望枯也没答,法子就是法子,何必冠上什么反其道的缀叙。
苍寸与走龙峰的符修结盟,当真煞费苦心。盟友站在冷画水最湍急处画符下界,又是学了梵文,要念给过往鬼魂听,苍寸则运起灵火,趁水不息,蒸团厚云来给落水鬼垫背。
因此,他像那银耳,任十斤水泡发,比原先更胖了些,又大喇喇地在望枯前头开路,一走一晃,猛吸鼻子:“这些人的话,听过就算了,莫往心里去。”
万来、廖董在望枯一左一右,长剑当偃月刀拿,就成了一对押人的副将。
望枯不解:“哪里往心里去了?”
苍寸噎一口,再回看望枯。
说无恙也确如平日无异,但说不对便就是不对。
可惜说不出为何。
望枯回了上劫峰,才恍惚想起,那时休忘尘说过,在十二峰逾期,都会有相应惩戒。
又至饕餮轩前,正因柳柯子偶然现身,昨日那些饿狼出笼的师兄们,今日就斯文不少,一口肉能嚼整整十下。
望枯却放下碗筷:“师尊是来同我兴师问罪的?”
四方屏息,谁人筷子敲出声音,都心头大乱,动弹不得。
柳柯子并未抬头:“做何事了?”
望枯:“没做何事,只是我归宗归迟了,理应降罪才是。”
柳柯子抬眸:“谁人说的?”
望枯:“休宗主。”
柳柯子面色骤冷:“他的话你也听?你是哪个宗的?”
望枯:“《上劫律》第三条也说,十二峰戒律即为上劫峰之准,不可随意忤逆。可惜我并未背下十二峰戒律,因此什么也不知道。”
柳柯子盯着她:“那你明明可以装傻充愣,为何偏要宣之于口?莫非,你想让我降罪。”
望枯:“自然也不是。”
她只是想看看,是否只有身居他位,行事才会杀伐果断,从不思虑自己的抉择对错与否。
柳柯子嗤笑:“那你如今是在试探我了?”
望枯:“师尊说是就是,但既然宗律写写明白能杀师证道,我想要知己知彼,也并无过错。倘若无法以下犯上,师尊惩戒便是。”
柳柯子撇撇嘴,再次低头:“行,罚你今日多吃两口饭,不吃完不许走。”
他埋头吃了一口,啧出声,又喃喃自语:“……这菜是那废物做的?可真难吃。”
无人不嫌,却无人不吃个精光。
如今鬼去楼空,百草再也不长,泥流冲完,换冷画水泛滥成灾,山中沟壑成了一座鳞次栉比的水稻田。
而银烛山,也像那一夜白头且久病不起的有为才俊,却一朝失势,家破人亡,若非昔日那点风光犹在,只怕盼不到来年春。
雨还在下。
望枯例行去了银烛山多日,每回都是拖家带口,再坐在老地方,看一天的雨,雨声好眠,于是歪头睡下。直至水涨裙衣,才跟着师姐、师兄们一并将水往外舀。
再有本事的谪仙,也逃不了用笨法子。
续兰不愧是含玉而出的贵女,凡是有斤有两的石块都难逃法眼。便由吹蔓撑伞,带她往深山尽头开采更多,申时就归。
而望枯的“激将法”,还真有几分用处。那几名鬼魂愠怒至此,为证自己便是成了鬼,也定有用处,便跨过恭州去往潆州,寻了一处乱葬坟,与本地鬼争抢冥币。
且真抢到手了。
虽礼崩乐坏,有悖常理,但也是个法子,给望枯功德本上记下四笔——仅次于第一的席咛、第二的苍寸。
如此手到擒来,就多的是人效仿。
望枯却由他们而去。
只因此事做不得太多,野鬼已成袅袅青烟,自然贪欲有度,能撬动几个,已是意外之喜。可现下遍地烧纸,隔靴搔痒,各个抢不到还何必去争?再次寻死觅活,也是常有之态。
到头来,还得搬石头砸脚的修士们跟在后头哄着。
多数人见夺魁无果,也想另辟蹊径,但这回是向续兰学——采石。价值连城的好石不常有,竹篮打水一场空也是无计可施,但索性乐得自在,山水一程,权当修炼。
也正因如此,好事做不成,先把银烛山剜成空壳了。塌了一处,还有一处,水载入,聚为沟。
但他们还不肯罢休,还嬉笑摆手——“无非,只是一座荒山罢了。”
当天也阴沉时,只有魂魄是至净之物。
清泓一抹白,染在蝉翼上。
世间仅剩的黑,都在路上。乌泱泱的,高蝼蚁百丈,浑身的骨,都是锐矛。
伤了物,说物不长眼。
伤了人,说他即宵小。
但望枯为藤,最厌锋芒,自当敬而远之。
而位列榜首的席咛,却从不做这些。
她是得了休忘尘的首肯,愿让来日奖赏减半,也只想与鬼修凌嵘结伴。
凌嵘也瘦了,面上凹去两块,身上官袍空荡荡的。席咛是冰灵根,牵出一缕雪绳,一头系她手上,另一头系自己手上——是怕凌嵘身子差,不慎倒地了。
如此看来,凌嵘的少女模样不复存在,银烛山受过几多伤,都在她脸庞如实刻上——
荒草的发随风摆动却不生,只用一支毛笔缠了几圈盘在发上,以笔作分水岭,上为乌黑,下为苍发。宽额头上的皱纹已有古稀之年才有的模样,两个梨涡仍旧漾着清甜。
她抬头,可见一个高门倒落,飘过的雪沉在磐州的官道上。但她的双手戴着枷,于是只能低头,拿来挽发的笔,誊下史书一页。
唯四目明媚依旧。
望枯揣测,那是凌嵘死前的最后一幕。
席咛可用舟远剑给鬼魂当小舟而乘、可倾囊相助,可拿佛珠与木鱼为它们渡去往生。凌嵘就能用自己伤痕累累的身,给每个鬼魂当一个屏障,它们要什么,它就给什么,修为也是。
如此深明大义,不止风浮濯做得了,她们亦然。
望枯伴着这些,捱过了第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