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枯落脚于最高一地,后背贴壁,甩干掌心血。
她还将这三处,从低到高依次命名为——宫闱、云津石壁、休忘尘。
是她无端蒙怨的三道坎。
她至死不忘。
有些修士好整以暇:“这是要做甚?找个地儿晒太阳呢!”
“哈哈哈哈!”
旁人笑。
望枯也笑。
但她是笑,众人太醒她独醉。
活就是活了,从不讲究清醒与糊涂。
于是,这第一剑,她反手而去——
送与墙上的、自己的影子。
却如以玉击石,致使断剑又碎几块。
又见哄堂大笑:“我说什么来着!她还想让剑也晒太阳呢!”
殊不知,望枯捕了风,也捉了影。
她这第二剑,握紧剑鞘。
直指她的腹心。
却因一时操之过急,弄偏了些,只是划伤腰际。
血落水,水不哀。鱼张嘴,接万物。
修士们笑得前仰后翻:“怎么了!是剑晒太久,不慎晒干了?”
望枯因疼而显狠色,但不待喘息,第三剑就往腿前抹了一刀——
这回成了,不偏不倚。
她倒回碧池中。
谁人还笑,不知收敛:“凿了这么久有何用?还不是落进水里了!”
女修士们却挂不出笑,一人嗓子敞亮,突起异声:“哪里可笑?换作是你,能有魄力痛伤自身吗?”
这头带得实在是好,熙熙攘攘的人群,再也没了声。
望枯从水破出,默念一声:“再来。”
但再来就不止一次了。
第二次,她刺上自己的左肩,却因避之不及,仰躺池中,水花四溅。
第三次,她挥洒青丝,用刀舔脸颊,留下一处狰狞的疤,却因不曾扶稳,坠入湖中。
第四次,她的剑胡乱穿风,并无章法,身子一落又落。
第五次。
第六次。
……
第十一次。
从起先的难以果决,到对己身了如指掌。
哪处惧得狠。
哪处不住渴救。
哪处沾水最痛。
哪个笑声挥之不去。
她都谨记于此——
直至不曾再有半点迟疑为止。
如此往复,看客也都没了兴致,有的暗骂她为“蠢笨之人”,有的目不忍睹,有的干脆将上劫峰的人唤来,有心相助,无心问底。
“你们师妹莫非是得了失心疯?快来管管罢!”
路清绝为首,苍寸为辅,万来护左,廖董守右,无一不震慑良久。
两大嗓门的,一人一声,二者合计呼喊。
“怎的跑那儿去了?莫要乱动!”
“是啊!你且等好!你路师兄这就来救你了!”
而这路师兄提着清绝剑,于水上凌波微步,将廖董远远撂在后头,开口就是一记狮吼:“丢人现脸的东西!也好意思等我来救?”
望枯后跟嵌入石窟,身子不再贴壁,两指夹剑,转动腕心旋转。绚出锋利的花后,她直截了当松开手,断剑直挺挺向下方路清绝落去。
路清绝始料未及:“……喂!”
他伏低身,高举清绝剑相御。
断剑转不停,刚好碾上清绝剑的剑刃——
噼里啪啦转了十几声,它才停下。
而路清绝。
虽毫发无损,脸却不自觉地绿了几重。
望枯好奇往下探头的法子也与众不同——她微微屈膝,一双脚卡进石窟中,又倒挂金钩,长发有大半没入盈盈水间。
倒看世道,清绝剑的煞气毁了个大概,剑身正侧方,又留了一个三角缺口。
刚好囊入路清绝的一边怒目。
路清绝大发雷霆:“望枯——”
而望枯没有躲藏,笑眼是涟漪所泛而成,载个无邪,荡个柔风,好似浑身上下的痛都不治而愈。
“路师兄,这回也是我赢了噢。”
路清绝一脚跌落池中,呛了好几口水:“……”
望枯收脚入水,顺手拉住路清绝的衣袖:“路师兄,你如今怎的比我还狼狈?”
路清绝吐出钻进嘴的鲤鱼:“还不是你害的!少惺惺作态了!我可不需你救!”
望枯拿出断剑晃了晃:“我是救它,想借路师兄扶我一把罢了。”
路清绝:“……”
气绝至此,他已良久说不出话来。
望枯追他后头:“不过也谢谢路师兄出手相救。”
……虽无用处。
路清绝气急攻心:“……谁是救你!莫要自作多情!”
望枯:“那路师兄是救小鲤鱼去了?”
路清绝杀心从未这样重:“……”
望枯喋喋不休地解释:“路师兄,我知你气恼,但今日我并非想让你跟着我一并蒙羞,我有我想行之事。”
路清绝就此回头:“……”
望枯:“我的性子定了,总是与世无争,所以一旦停歇,就没了奔进。旁人都说,欲速则不达,可我与你们差了两百年,我等不了太久。他们骂我‘怪’、‘傻’,我都听得到,心里也的确不好受,但我不愿改变,更无法活在旁人的成见里。”
她继续道:“当我抬剑伤己,我才越发确信。能伤我的就只有我,也只有我会一次次对我手下留情。”
望枯任水飘去路清绝眼前:“因此,无论我好坏与否,都理应足惜。”
哪怕真如旁人所说,是蠢笨的命。
但日复一日做些蠢笨的事,也总有凌驾万人之上的时候。
路清绝不由咬牙:“……你当真是笨。”
望枯挠头:“路师兄说是就是罢。”
路清绝将她从水里拉出,一把扛去肩上:“早训都结束了,还不知走……不是笨是什么?”
他没看错人,第一眼认定望枯是个傻子,第二眼,第三眼……哪怕第九百眼,也仍是个傻子。
但不可否认,望枯也是全天下最聪颖、他路清绝,见不得任何外人欺辱的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