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枯攒足力气,让话语连成一句:“万苦辞大人,即便你我名讳相近,算不上有缘;即便你高高在上,我为无名小卒。但我仍然知晓,你与我是一样的。”
万苦辞颇有兴致,就此停手:“哪里一样?你若说不出中听的话……就休想死得太轻易了。”
望枯用力咳嗽,迫不及待呼着清气,再摆正身形于树根边找了个适宜躺着的地儿,才说起下文:“我说像,是因为我们总是被误解的人,总被说是不怀好意的人,总被说是恶人的人……实则只是老实巴交做手头事,本本分分讨生计的人。”
万苦辞止息:“……”
望枯见他游离之状,果真是猜对了。
但他却沉下脸,单拎望枯的衣领,突地提起:“我平生最烦油嘴滑舌之人,我要想,你就会与这糖纸一般下场。”
望枯被他如此,裙裾飘扬,反倒是少了立身之累。听得此言,歪着的脑袋缓缓摆正,双眼也蹭得亮了。
他莫非是,在说她的“鳞片”?
望枯:“此物竟是糖纸?”
看来,巫山百妖竟都猜错了。
万苦辞蹙眉:“……”
望枯眨眨眼:“这么好看的纸,里头会不会包着酸的糖?”
万苦辞干笑两声,垮下的脸,真比望枯看过的几千个亡魂还要幽怨:“……你吃不到。”
望枯:“……”
好罢,吃不到。
望枯转念一想:“万苦辞大人何故将我带去魔界慢慢凌迟呢,是不是怕我在外乱说,丢了您的脸呢?”
万苦辞恨得牙痒痒:“……为何屡教不改,非要油嘴滑舌!”
望枯目光炯炯,抬着袖口擦擦嘴:“不油呀。”
万苦辞:“……”
他忍了忍,就是咽不下去这藤妖说他“老实巴交、本本分分讨生计”这种辱人的话。
——说他什么都好,就是不能说他班味儿重。
好歹也是当了一千多年的魔尊。
不说像个文人,起码也像土生土长的古代人了。
……怎的还是让她一眼识破。
万苦辞本是21世纪一个朝九晚六、手头拧巴、在大厂徘徊的新生代牛马。原先那校草、县状元、一学就会、双一流高校里前途大好的机器人专业学长等的头衔,让他活成了“别人家的孩子”。
他也的的确确风光过。
大学四年里,院级评的优等生奖不计其数,靠着镶边的成绩拿满奖学金,还保送研究生,实习期被引荐去大厂,原以为是飞黄腾达的起点,却因一辆迎面撞脸的三轮车,毁了个干净。
脸蛋完好无损,只是成了缺巴子,一掷千金补好牙后,话却说不利索了。只因在入职时,自我介绍中,一个“研究生”的“究”字念得磕磕绊绊,而沦为最大笑柄,被公司晚辈追着喊“jojo哥”。
他并无热血漫一路打怪升级、收获爱与勇气的基本内核,他很明白,他就是被关系户搞针对、穿小鞋,用职场霸凌之虚,行逼迫让位之实的倒霉蛋。
万苦辞年轻气盛,在第三百次请整个部门喝二十块一杯的咖啡后,在不得不参加的团建里第五次被灌醉酒后,在第八百次通宵改策划案后,他忍无可忍,冲冠一怒为离职,“N+”的补偿都能说弃就弃。
但彼时的他,不知顺风顺水的上坡路走完了,剩下的,都是直通地狱所罗门。
他海投简历,却无一石沉,甚至连水花都禁不起一个。工资低的养不起自己,工资高的看不上他gap的这三个月,工资不高不低的则另有关系户挤入。
他像是被下了禁咒,永远差人一步。
在投了一千个offer却再遭失败后,他站在天台上,吹着凉风,细数过往。那辞职之举,谈不上换来终生悔悟,更不曾放下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倨傲。
但他也无数次想,是不是忍着,就会不一样。
于是。
他纵身一跃。
这疾风迎面的刹那,他幡然醒悟。
他原是初心从未毁过。
与年轻气盛无关,他只是到了一个,做何事都是错的临界点。
总有人说,世故本浪漫。
但人的高昂与殊异,又迟早在世故里消亡。
但不曾想。
他带着他不清不楚的夙愿,误入无边极夜的魔界。
所有苦不由衷的冤魂,听到他对世间的哀悼,对他俯首称臣。
他想了许久,才坐上一个“救世主”的宝座。
他不是天生的帝王命,甚至说,他的少年意气,也从未死灰复燃过。
他只是想着。
——从前万苦,人间不退,只好由地狱辞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