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象园,南燕亭。万苦辞小眠一晌午。
但忽而断了酣睡,不单是因这莺莺燕燕们沸反盈天,将他吵醒。更因这亭外静得太狠,错乱他托腮的手,心里头总觉差了什么。
檐上水滴滑落他袖口时,他才知顺着这抹惹人皱眉的天光,抬头看去。
——雨,停了?
莺莺燕燕不为旁人,正是他万苦辞名存实亡的“后妃”。
其中一女子,从衣着看也知是从杳无人烟的苗疆而来,三百岁的年纪也似少女可人,银铃相撞时,像是为她翩跹灵动的眼做的陪衬:“万苦尊,这是何物?”
她摇指华光。
莫说苗疆为深窟之沼,就是其余望族之后,族上几辈都为恶灵、邪祟。说是被贵养,也与深闺女子别无二致,来他万苦殿,也以候他、敬他、听他指令,为第一要义。
但万苦辞,抬头难见,低头更难见。
他起先揽下这些佳丽,是也曾做过那龙傲天主人翁的春秋大梦。
而后才知,他深受21世纪一夫一妻制与古人忠贞不二的两相“荼毒”。既做不得负心汉,又不愿让婚姻大事任旁人摆布。而这千个姑娘论姿色,都是实打实的美人胚子,奈何他动不了心,大多都为泛泛之交。
因此,万苦辞早已起了将她们遣送而去、另谋出路的打算。
“此物为阳,四界上下都有,唯魔界甚少,尔等若是见不惯,拉紧帘子即可,”湖光照眉心,久在暗地里的人双眼刺痛,万苦辞也不例外,却随手拿起摊在案上的书,“好了,小憩够了,再来授课罢,上回说到何处了?”
苗疆女子落座后,另一青衣女子则兴致勃勃,转着桃花眼:“回万苦尊的话,正是女子嫁娶论。书中所说,女子嫁娶,并非以夫家为天,并非男耕女织,并非相夫教子,若不愿,可不行夫妻之实,也可自行一番大事业。”
万苦辞颇有不悦:“……挽莜,你背是背会了,但断不必再把‘回我的话’挂在嘴边,你既改不了乱喊人的毛病,我便记你一过,克扣在年底考核里。”
挽莜鼓着气:“臣妾知错。”
万苦辞摇头:“更不许自称臣妾,这些人里,当属你屡教不改。怨愤不该带来课前,你且坐下,或是出亭自省。”
挽莜当即红了眼眶:“殿下竟要赶我走……殿下当初不是说,要一世对我好么?”
百年常出此个戏码,万苦辞早已见怪不怪:“说过对你好,但不曾有一世之缀。何况,天底下少有长命之人,永不变心则是凤毛麟角,且男子最甚。而我既为魔界之尊,顾你之前,总有千千万个百姓挡在前头。而你,挽莜,无须视我为神明,亦可自救。”
挽莜不觉感人肺腑,只是转身离亭:“……”
她为断尾狐狸,聪慧无双。原先就是想傍个男子,吹吹他的耳旁风得个高升,可如今到手的粮食都要赶她走,她又怎会看不出?
万苦辞视而不见:“其余人继续看《女论》。”
按理说,他为男子身,不配编撰《女论》。但哪怕世间有神,也难改千年遗风。
先学立身之本,才好堂堂正正走出从深宫大院。
——他万苦辞就是改不了乱逞英雄的毛病。
“啊!”
而柔帘外,碧石小池上,挽莜如惊兔大跳,花容失色。
万苦辞用力合书:“挽莜,又生何事了?”
挽莜难以启齿,也不曾回头,话里字字清晰:“万苦尊……万象园死人了。”
众嫔妃交头接耳,更甚者嬉笑出声。
万苦辞咽下一口气:“挽莜,此地为魔界,遍地都是死人。”
挽莜也知自个儿是慌了神,才说错话。但看往池中乘着棺材、向她出手的女子,又凝噎良久,一筹莫展。
始作俑者望枯,眨眨眼:“万苦尊在里头么?那便多谢狐狸姑娘拉我一把了?”
……
望枯这一程山水倒是行得轻易。
诚如捣衣婆娘所说,迈得六个石拱洞,百座平屋、高楼,她就弯下腰,入了草木颓败、烟波浩渺的白墙宫城。
人间宫城无处不禁地,自有侍卫看守。而此地与前者对照,望枯弯弯绕绕这足有几十座城池大的宫城,也不见半只孤魂横插一脚。
织骨棺带有灵气,知晓来了魔界,要往魔气鼎盛之地寻。
直至棺材停泊时,望枯业已睡去两巡了。
她小心翼翼挪开棺材板,四下打量。
雾蒙天地,亭台轩昂。格调呈婉约意,难得有几丛葳蕤野草,烘着玉石清池,旁边帷幔间,隐隐绰绰中坐满了人,似是正在讲学。
像极了一派没有花的“御花园”。
蓦地,纱幔上挑,走出一个明艳女子。
狭长眼,袅娜身,天生的“狐媚胚子”,举手投足都为妖冶,却使望枯倍得亲切。
但狐狸灵敏,当即嗅得她的气息。
狐眼一眯。
来意相当不善。
于是——望枯那第一句堪比“他乡遇故知”的发问,应运而生。
无他,望枯对全天下的妖怪,都是热切。
挽莜琢磨琢磨,忽而敛了锋芒,想借送上门的人儿大肆发挥。于是眼眶拧出红润,落了两滴咸泪,便扭着腰往折返回去,兴师问罪。
“殿下!您要将我等遣散了,莫非是要立外头这个女子为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