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哀慌神:“弋祯法师!素君如今还未痊愈,留在此地,恐怕——”
弋祯法师打断:“佛君的病,不可用凡间药医治。要么是自身修炼得道,等来日自愈;要么是供奉的香火予以帮衬,铸成刀枪不入的结界。素君只要勤加修炼,莫说舌头,丢的什么都会长出来的,何必急于这一时?”
他笑里藏刀:“更何况,老朽昨日夜里,见他饮粥,可是狼吞虎咽,还至少吃了三个海碗。确认无碍,才敢带他出来行善积德。但倘若是忽然病的,也不要耽搁了医治的时辰——省得,真要有个三长两短,还要责怪老朽与妖界的不是。”
鸿哀满脸通红,夹着尾巴说不敢出声:“……鸿哀不敢,正事要紧。”
弋祯法师再看冬青:“既然弟子们上下一心,就由冬青去打探行情,像样的、能租的屋子都去看看。至于剩余的,要去归宁拿衣物的弟子都趁早回去,做好长住之备。”
冬青勃勃兴致:“是!”
……
弋祯法师一个兴起,一声令下,让将晚城妖怪们以为又要天掉金粒了——几十号佛修在山上、镇上住下,非但出手阔绰,还胜过十二峰若干个好吃懒做的弟子。他们一日只休三个时辰,屋中大小琐事都会予以帮衬。
真是既收钱,又收力,没见过世面的将晚城妖怪们各个受宠若惊。
而小荷,不知从万苦辞那处听来了什么胡诌之词,竟追问望枯可是那大名鼎鼎的财神爷——派来的人。
不然,怎会所过之处,皆落横财呢?
望枯却垮脸:“我若真认得他,他出手如此阔绰,早就助我富甲一方了。”
小荷美梦破碎,大失所望。
哪怕将晚城来了再多人,风浮濯一日不醒,日子也照过不误。没什么大风大浪,只是按部就班了些,索然无味了些。
像是从戎马倥偬里纵身一跃,去到了世外仙境。
但时辰受了火炙、水浇,与黑夜同生,被人掰碎了用、折断了放以后。再搬出清闲,自然显得过分唐突。时辰就此找不着北了,更要往回转去。
柳柯子说得对,真“停”下来,又觉哪里都不舒坦了。
但也多亏了这份闲适,才让望枯能抽空捋顺这些天的纷乱,且将那抛之脑后的“纰漏”重新拾起。
一,银烛山众鬼修的下落。
望枯还是率先去寻了万苦尊,这厮几日不见,又有心头好——蒙头大睡。偶尔出门遛个弯儿,但多数没人碰得见。
好不容易逮着人,问及此事,他也像睡不醒似的,听一半,丢一半。
他大着舌头关门:“这些鬼修又不是我莫欺谷的鬼修,你找我对峙有何用?有这闲心,不妨多问问你那师尊!”
望枯一口咬死:“就是万苦尊的功劳。”
万苦辞关紧大门:“少来烦我!”
为把此事刨根知底,隔天,望枯就去了辛言那一砖一瓦都经由他手的小院里吃席。
和喜丧之事无关,单是给十二峰所有弟子下帖,可惜来的只有寥寥几人。其中,还有因为柳柯子一走了之而“伤痛欲绝”的苍寸。
他虽一声不吭,但到底还是男儿身,并无太多泪可流。只是闭在屋里捣鼓陶土人,如此十来天,已然捏满了整间屋子,还日日精进,喜怒哀乐都能辨别得出。吓得那紧跟望枯后头的颜知,误以为遍地皆是头盖骨,自己也闯入了魔头沼泽。
不过,三人再会时,苍寸已在自个儿瓢顶,开了一方天窗——浑然想通了。
他胡吃海塞,恨不得掉进辛言那口大锅里去,单就自己,也饮尽一整壶农家酒。
苍寸打一饱嗝:“颜知宗主,我知道,有些事是我忘了,但日后的,我什么都要记得,我若不记得,你也要帮我记得!”
颜知无语:“……也是被你赖上了。”
辛言慢悠悠走来:“都聊什么呢。”
他竟闷声行大事,先遣散钧铎峰,又指出一处不为人知的仙山,还美其名曰——“倘若无处可去,就去那处碰碰运气。”实则,这仙山并无实名,只是辛言当年砍柴却荒废已久的故里,如今将毕生灵力注入此地,为给他的弟子一条生路。
可与之相对的,便是千堆雪,埋青丝。
即,华发再生,皮囊疮痍。
已似期颐之年。
颜知打趣:“你啊,一把年纪了,如今这身子骨,就少折腾点罢,真不怕旁人碰一下你就仙逝啊?”
辛言蹒跚端碗,口齿不清:“尔等,肯赏我这个脸,已是很好了……来。”
苍寸明面说是被风沙迷红了眼,实则,就是见不得这老人伶仃的场面,便猛吸鼻子:“诶,好吃啊,都趁热吃啊!”
辛言彻夜折腾出来的饭菜,要么咸了,要么淡了,难通中庸。但望枯哪怕不喜这些,也会赏下这个脸。
万苦辞唯有此时,才会横空出世,蹭了望枯身旁之地:“年夜饭知道请我过来,为何今日就不知了呢?”
有一就有二,萍磬也带冬青首当其冲:“我们二人也兀自叨扰,辛言宗主可还愿意?”
冬青跑去替他端:“辛言爷爷,您不劳累么?快来吃一口罢?”
空荡荡的庭院,摆着六桌酒席,只有一桌坐满了——却也多了些人烟。
辛言连连躬身,眼尾濡湿:“招待不周,招待不周……快快请坐。”
话里风采依旧。
只是身骨已摧,且与凡人无异。
这一桌子彼此都不熟络。
也就苍寸能逢人说上几句。
辛言还备了亲手制的炮竹,他颤颤巍巍地放在树下点:“好看……人多,就该看这个……”
“轰——”
望枯看过许多烟火,心底却觉这一回,应是与好看沾不上边。
只有一声响,一尘无色的烟。漫天碎屑炸开,挂在枝桠,满是“好彩头”。
但人人都只顾昂首,忘了低头。
而辛言,也正是这般。
静悄悄地,不声不响地,栽倒炮竹旁。
且再未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