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说回眼前磐州。
磐州为商影云的地盘,望枯要想记着一处,自当如鱼得水。
商影云租赁的四房小院、灯火通明的葡萄藤小院、和她那静候商影云差遣的一居室,望枯连方位都还记得一清二楚。
拿来对照,最是妥当。
第一处,东家为二位姑娘,门上陈设、院中两棵柿子树、门口一双唬人的貔貅,都洁净过了头,且与四百年后一模一样。
第二处,枯叶地上走,望枯等人离开后,也了无旁人住进,却已赶上葡萄成熟时。大扫帚还倒在门内,墙角有禾儿拿涂料画的“忍冬花”,大大方方摆在明面上,只剩一个风干的印子。
第三处,也是最后一处,那处只有一个大大的“拆”字,屋顶不知遭了何等浩劫,被大风搜刮了去。望枯从屋檐翻身而入,坐地观天,屋内物什同样混乱不堪,唯一能捡到的“完身”之物,便是商影云给她用以装尸首的破麻袋,幽散臭气。
三屋三中,皆无纰漏。
——四百年前的磐州,与四百年后的磐州互相置换了。
风浮濯应当不知此事,望枯也有意压着不说。他心思不比寻常,定会居安思危、操之过急,让剑偏锋,惹来不可估量的恐慌。
望枯只是沿墙角而行,所过之处,便用掌心轻敲一下。
“咚。”
既是标记,亦是对地势的试探。
望枯走着走着,眼前却横出一双脚。
鞋履只有掌心一半大,且各绣一枝含苞欲放的百合花。
望枯抬起头,看到一个两眼扑闪的姑娘。
瓷白肌,桃腮面,陶罐身,莲藕手。下巴叠出两层,胖乎乎却是有福之人的相貌。眉宇间还煞起英气,脖颈上挂有银色长命锁,银铃清脆。
“姐姐,你为何蹲在此地?”小姑娘不怕生,还嫣然一笑:“可是有什么好玩的东西?”
望枯:“……”
看她的刹那,望枯也恍惚。
颇有故人之姿。
不待她答,又用起远超这个年纪的见识,告诫望枯:“此地可没什么蚍蜉、瓜牛,或是其他什么小东西,我都早已找遍了,姐姐切莫无用功。”
无名。
望枯几乎斩钉截铁。
不知是过往,还是新生。
望枯有心作答:“我可不是要找这些。”
小姑娘为愿者上钩:“那你在找何物?这片街角可都任我翻了个遍,当真没有其他科。”
望枯诚言:“我在能毁天灭地的物什,就快找到了。”
小姑娘瞠目结舌,非但不觉可怖,还兴致勃勃:“我可否帮着姐姐一起找!”
望枯:“可以是可以,但你也不会找到的,何必无用功?”
小姑娘的好胜心越过千山:“我找的到!且什么东西我都找得到!不信你看,哪怕我无父无母!也给自己找了个落脚处!就是你身后这间院子!”
门楣气派,威严耸立。
望枯瞄了一眼:“你的确很厉害,但我不会带着你的,快请回罢。”
小姑娘急得跺脚:“为何!”
望枯:“因为我不是凡人,一眼便知,你弄丢了两个人,却至今没找到。”
小姑娘深信不疑,绞尽脑汁也没个准头,缠着望枯放宽言辞:“母亲?父亲?我哥哥?”
望枯:“都不对。”
小姑娘性子急:“那是谁啊!”
望枯扬长而去:“无可奉告。”
——自然是她与晓拨雪师尊了。
五岁上下的孩儿恰恰藏不住事,眼见望枯果决,又小跑跟上:“姐姐走得如此慢,可是在悄悄等我?”
望枯低头看短腿:“……”
童言无忌,切莫生气。
小姑娘却停在一处呼喊:“姐姐——莫要再走啦!那边不是‘我的家’了!”
初听瘆人,细觉凉心。
这姑娘好似知道什么。
望枯方才走走停停,一路轻敲青石板,独独来到此地,声息便沉闷了些。
回头看,那镶在墙角的云纹,大概几步之遥,竟就此变了走势。望枯上手一摸,好似未经打磨的砖块,整个墙面极为粗糙,只有几个平直的线条,与一旁判若鸿沟。
云纹是磐州四百年后最常见的雕刻样式。
另一边,望枯倒是在四百年前见过不少。
——磐州被置换,却留了一处过去的屋舍。
望枯重新审视来人:“既然你知道那边不是你的家了,为何还要缠上我这过路人?”
“我们一家子,来到此地,算得上唐突。外人进不来,我们出不去,这么些天,只有姐姐进来了。”小姑娘摇头又点头,“姐姐不是过路人,而是有缘人。我见姐姐走路也心不在焉,定是在找人,或是在找我……但姐姐被框在‘匣子里’,行动不便,我怕错过这一回,姐姐便会离我远去了。”
望枯再次打量她一眼,日头被谁人的指尖打转,晕开春光,暖星沉浮。
难怪望枯找了这么久,也始终不见无名的气息。
她困在古时与今日的边界里丢了自己。
未到缘时,不可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