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儿臣府中下人不懂事,见儿臣尚在病中私自做了决定 。可父皇迎回六弟这样的大事,儿臣怎能不来?”
皇帝缓缓点头,“不错,既来了,就入席吧,既能出府,你母后也能安心些了。”
“来人,”皇帝吩咐道,“给太子布菜,太子大病未愈,便以茶代酒吧。”
慕无离半垂眼帘,“儿臣多谢父皇体恤。”
慕无离肃然起身,面朝他看来,“想必这位,就是吾的六弟了吧?”
男人狭长的琥珀色双眼,好似伸展出一张巨大的网,千丝万缕地将慕无铮禁锢住,抬眼时万里晴霁,垂眸看他时又变成万丈深渊。
慕无铮胸中情绪翻腾,他离得近,听出慕无离口中那声“六弟”的确咬得重了些,又被慕无离这么一看,不禁双膝发软,空汗虚流。
他硬着头皮行礼道:“见过皇兄。”
“太子,你怎么盯着你六弟看这么久?”皇帝看着两人一举一动,发觉不大对。
慕无离却只是嘴角轻轻翘起,不急不缓道:“儿臣的六弟的容貌生得好,竟还肖似故人,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哦?肖似何人?”皇帝好奇。
“肖似儿臣从前府中一得力仆从。”
慕无铮听见皇帝发问,宽大华丽的袖袍中手掌紧张地抓紧,不觉咬住下唇,强行抿出一抹笑。
“这么相像?为何说是从前?”
慕无离淡然答道:“此人已离开京城。”
慕无铮听到,顿时松了口气,又见慕无离突然说道:“不过那人自然是没有六弟相貌独绝。”
他感到慕无离的目光似乎落在他的脸上、又如猛禽捕猎般掠过他的全身。
“端庄仙姿照碧空……端王,这个名号的确是衬六弟。”
——声音温润低缓。
荣王见好戏开场,雍王方才的提醒全然被他忘到脑后,他忍不住对着雍王悄悄嘀咕:“三哥,太子这也太下咱们这位六弟面子了吧?头一见就在父皇面前探讨六弟的姿色,还拿六弟和自己府里一个下人比较?”
雍王也奇怪,“太子平日不会这样,就算是再恼怒,也没见过他这样挖苦人吧?”
慕无铮心头微动,旁人或许不知道,但他知道。
这句诗……原诗名为《相思》,不过是一首不知出处的无名野诗。
慕无离平日闲暇时就爱琢磨些生僻的野诗逸闻。
“端庄仙姿照碧空,花影婵娟润绿苔;思念如云绕青山,心绪缠绵伴夜寒。”
慕无铮面目清冷淡然,只是无人发觉他眼尾那红痣似乎动了动。
他的声音脆如昆山碎玉般清亮,“臣弟倒是觉得,一鸣从此始,相望青云端这句,更衬臣弟。”
寥寥几句似刀光剑影般交错,看戏的慕无双在席上懒懒地撑着头,相望青云端?
谁和谁相望?
这六弟,看起来野心很大嘛?一个亲王还想和太子平起平坐么?
只是能不能斗得过她的大哥就不知道了。
·
慕无离一进来就发觉,他的铮儿变了。
一身昂贵繁琐的华服,举手投足也不像从前那样率性自然。
不论是折腰颔首还是做揖礼,仪态周正从容,显尽皇家威仪,一身矜冷贵气仿若浑然天成,使得那稠丽脱俗的五官更是让人心生敬畏。
原本慕无离的确是看不到这一幕的。
几个时辰前,慕无离醒来不久,才喝完药就一眼见到仇刃从窗外翻了进来。
慕无离手中还端着空空的药碗,皱眉道,“吾才病了几天?怎的这般没规没矩的。”
仇刃却压根不在意慕无离的责备,他跪在慕无离床头,“属下在外头听到宫中最近有一大事,急着同殿下禀告。”
“姚氏的六皇子被陛下寻回来了,正于今日午时入宗祠......属下回来时还看到宫中使官似乎正从太子府回皇宫,许是陛下派了人来让殿下进宫见见这位六皇子,不知为何,纪大人竟然替殿下回绝了。”
慕无离在床上皱眉,“殊珩怎么回事?这么大的事竟给吾推拒了?”
他瞬间将药碗递给青松起身穿衣,青松见状忍不住为纪殊珩解释道:“许是因为殿下还在病中,纪大人忧心殿下尚未痊愈。”
一边说着,一边为慕无离套上外袍。
仇刃抬眼看了一眼慕无离,似乎不敢起身。
“还不起来?”
仇刃小心翼翼道:“殿下,六皇子其名为,慕无铮。”
慕无离系着腰带的手掌微微一顿。
眼中似波涛汹涌。
·
太子和端王各自入了座。
慕无铮虽在座上,却隐隐感觉有目光袭来,他身上也还有伤,皇帝特意允许他以茶代酒同敬即可。
他手脚僵硬地吃着菜,生涩地咀嚼着宫中佳肴,苦闷地喝着宫里上好的茶水,不敢去寻那目光的来源,他心烦意乱地想,他要是能喝酒就好了,好歹能一醉醉个痛快,不用在这躲着慕无离。
王公亲贵们身旁的侍女都穿着华美云纱。为了不被注意,姚冬易在宫中化名为冬易,直接省去了姓氏,她和夏霖见慕无铮安然回到席上,似乎也松了口气。
乐声铿锵悦耳,酒意盈盈,觥筹交错,如梦如醉。
傅云起值守在大殿之外,听着大殿里传来的丝竹声。
方才皇帝带着六皇子入席时,傅云起一眼就看到了那位传闻中的六殿下。
果然是他。
原来很多事情比起表面上看到的还要有意思,若是霜儿还在就好了,他忍不住心想。
晚宴从申时持续到酉时两刻,不知不觉,黄昏落尽。慕无铮的端王府还在等工部的人重新翻整修缮,他只能暂住宫里几个月再回自己的王府住。
盛宴落幕,慕无铮拜别皇帝之后终于能领着夏霖和冬易往嘉兴殿走,只不过才离开没多久,他就被叫住了。
“吾的六弟,走这么快要去哪里?”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慕无铮心道,终于,还是来了。
他就知道躲不过这一面,可是他该说什么?
对不起,是我骗了你?还是我不是故意骗你,我只是没想过自己是你弟弟?
没等他反应,只见慕无离在他身后沉声道,“你们都退下吧,吾和吾的六弟有话要说。”
侍卫们不知道内情,只以为是兄弟间聊些家常,见慕无铮没有出言阻止,就自觉退到了远处。
——只有夏霖和冬易,二人警惕地看着太子,护在他身前。
慕无铮缓缓回过身,望向慕无离幽深的眼底,入夜不久,宫人还没来得及点烛,御花园光线幽暗,一旁的莲华池里游着皇室精心饲养的金鲤,湖面清波微荡。
满月悄悄升起,繁星当空。
他看不懂慕无离的表情。
“夏霖,冬易,你们下去吧。”
“王爷?”夏霖带着惊讶的眼神,有些不解。
“听话,去那边等着,没有本王的吩咐不要过来。”
“王爷自己……多小心,若有事及时唤我们。”夏霖低声道。
冬易带着警惕和防备的眼神看了一眼慕无离,只好愤愤不平地走了。
“六弟的仆从,好像很怕吾?”慕无离的语气很轻,似乎只是不经意一问。
慕无铮强颜欢笑道,“皇兄要说什么?”
慕无离没说话,瞬间由远及近倏地近身捂住了他的口,大手紧揽着慕无铮的腰将人腾空带起,脚尖几步跃至空中,慕无铮双眼睁大,后背紧贴着那人的胸膛,熟悉的冷檀香涌入他的口鼻,他心跳如雷,不敢相信慕无离竟然胆大妄为地敢在明晃晃的宫禁之中,在众侍女侍卫的眼皮子底下直接将他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