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无铮思索片刻,“秦变法之后兵强马壮,六国王侯忌惮,只得贿秦而致国力亏损,以此避战保全自身富贵荣华,此既是因秦国强悍,亦是六国王室苟且偷安、互相攻伐,视子民如草芥般拱手相让,以求自身一时安宁,才使秦屡屡获取城邑,故而愈发强盛,但深究其根本,乃盛时固步自封,弊病在于不知思变也。”
慕无铮原本心中尚有犹豫,可望着慕无离那平和且毫无评判之意的眼神,莫名地安下心来,继续说道:“盛时不知变革,衰时便只能步步退缩,以土地侍奉秦国,然此不过是抱薪救火,天下城池有限,而人心贪欲难填。”
慕无离微笑着看向他,“秦国亦有不变之处,如秦法,自商鞅变法后,一直沿用,未曾更改。
“秦法之不变,乃持秦法之威信与稳固也。但六国变与不变只为持眼下片刻夕安,所向非正道与公义,或守旧,或扰乱,终致毁国。”
“那铮儿以为,身为一国之君,出卖城邑以保其位,当属何罪?” 慕无离凝视着他,目光深邃如潭。
慕无铮心口猛地一跳,不由自主地联想到皇帝窃国叛国最终登上皇位一事。
他满脸惊愕,太子殿下为何突然与他探讨六国国君卖城池之罪?
难道他知道些什么?
他思虑片刻,望着慕无离幽深的眼底,微不可察咬牙道,“卖城邑保其位者,为天地所不容,当属千古大罪也,九族株连亦不能赎,挫骨扬灰亦不能恕。”
“你认为当如何处置?” 慕无离再次沉声问道,面色竟略显凝重,令慕无铮心底不禁泛起几分异样。
“当发罪己诏以明示天下,其九族子弟应毕生竭力追讨失地为此赎罪,待城池复归之时,其罪才勉强可清,而后应自裁以谢天下。”
慕无离闻言竟然笑了笑,没说什么。
慕无铮不像林霜绛他们那般熟知永昼律法,见慕无离这般反应,只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他略显不安地耸了耸肩,垂着头问道:“太子殿下,铮儿所言可是有误?”
慕无离敛去眸中情绪,将大手搭在他的肩上,“铮儿所言无误。卖国确为千古大罪,斩尽九族尚不能赎。”
不知为何,尽管太子殿下的语气一如往常温柔宽和,慕无铮却总觉得带着些难以察觉的叹息,连气氛也莫名凝重起来。
“太子殿下以为,六国之祸…… 祸在何处?” 慕无铮抬头望向他。
慕无离见他发问,便缓缓说道:“六国之祸,祸根深埋。国之君或昏庸无能,或奢靡无道,或听信谗言,致以庙堂昏暗,奸佞横行,此乃六国破灭之内因也;内饰如此,外交亦有所失,六国之间,或相互猜忌,或争权夺利,或背信弃义,以致联盟瓦解,孤立无援。此外,六国之民,久困于战乱,历经磨难,民心疲惫,亦无力抗秦。”
慕无铮微微仰头凝视着慕无离,眼里是此人只应天上有的倾慕。
只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慕无离今日话语之中似有深意,难道殿下是在效仿苏洵写《六国论》借古讽今,有所暗示?
“铮儿,累了?” 慕无离见他听得入神,抬手轻抚他的头顶,打断了慕无铮的思绪。
慕无铮诚实地点点头,他确实有些困意,在慕无离面前他从不逞强。
他被慕无离牵起,走向床榻,轻轻躺倒,慕无离温柔细致地为他解下发冠,一头青丝如瀑般散落。
慕无铮惬意地枕在他结实的腿上。
慕无铮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望着他。
“不是说困了?为何不睡?”
“太子殿下......铮儿想听太子殿下抚琴。”慕无铮眼里隐隐荡着光。
慕无离唇边勾起一抹笑意,“此刻琴不在身边,日后吾再抚与你听,可好?”
慕无离将手轻轻覆在他那双亮晶晶的笑眼上,慕无铮的睫毛轻轻颤动,令他手心微微发痒。
“可是光线太亮,扰到你了?”
慕无铮摇摇头,紧紧攥着他的袖袍不肯松开,“铮儿睡着了才许走…… 铮儿知道殿下尚有事务繁忙,仇大人都在门外站了许久了。”
慕无离低头,额头轻抵着他的,柔声道:“让他候着,吾等你入睡再走。”
慕无铮这才心满意足地合上双眼。
慕无离微微起身,那双金棕色的眼睛始终凝视着他,陷入沉思。
千古大罪也好,株连之罪也罢,所有罪孽皆由他慕无离一人承担,一人偿还。
铮儿不过是父皇一念之间扶植的棋子,未曾享受多少皇室的荣华富贵…… 却饱受权力倾轧之苦。
他最珍视之人不应卷入其中,他定会赎清一切罪孽,让他的铮儿清清白白地踏上他用北境二十城铺就的道路,一步一步登上皇位。
慕无离见他沉沉睡去,呼吸均匀平稳,才轻轻抬起他的头,挪到枕上,为他掖好薄被。
此时,庭外飘起了雨,慕无离轻手轻脚地拿起伞,合上卧房的门,孤影撑伞步入风雨之中,在庭院檐下缓缓收起伞。
仇刃显然在庭下避雨等候他许久了,整座驿馆都笼罩在朦胧的水汽中。
“殿下,京中有些异动。”
慕无离平静地抬眸,声音温润却透着高位者的威严,“什么异动?”
“说大不大,太医署传来消息,有人暗中调取当年先太子妃怀胎的医案记录。”
慕无离听闻,心中顿生疑窦,眼下京中最为紧要之事乃是抓捕雍王,为何在此时调取先太子妃怀胎的医案?
“是何人所为?”
“身份不明,只是太医署的医官次日发现医案卷宗有被翻阅的痕迹…… 其他皆完好无损,唯有先太子妃傅静殊的,后半本被全部撕掉了。”
慕无离闻言,投来异样的目光,“你作何看法?”
仇刃思索片刻,“难道是傅家之人欲重新调查先太子妃死因?”
慕无离摇摇头,眉头紧锁,“若只是调查死因,看完放回即可,为何要撕掉半本医案,如此引人注目?”
仇刃亦无奈地叹了口气,“殿下所言极是,傅老将军中年丧女晚年丧子,早已没了那份心力做这些事。”
慕无离眉头皱得更紧,“除非那医案中有不得不撕毁的秘密……”
仇刃领会他的言外之意,“属下会吩咐下去,让宫中的眼线多加留意此事。”
“宫中还不够。先太子妃生前见过何人,与谁交好,去过何处,你可在京中仔细暗中查访一番。”
仇刃迟疑片刻,试探着问道:“殿下,不如等回宫后询问皇后娘娘?”
门檐上的水滴顺着瓦片接连坠落,模糊了二人的交谈声,“吾是该去问问母后,此事回宫再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