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无铮和晋琏率领着浩浩荡荡一大批精锐之师到纪府府邸时,纪府大门敞开,门内安静得几乎落针可闻。
慕无铮同晋琏下马,才进门就看到银髯漂拂的纪大学士纪闻殊坐在大门不远处青石地正中央的红木太师椅上,身后站着一大群人,看服饰样貌应当是府内的仆从和护卫。
慕无铮神色如常走过去,而对面的纪公纪大学士则肃然地起身拱手道:“端王殿下,晋将军,老夫等候多时了。”
纪闻殊年纪虽大却并不显老态,反而看上去精神矍铄,一身素袍带着几分儒雅之气。
慕无铮领着晋琏上前,“老大人久等。”
晋琏同样拱手致礼,“纪公,此次搜查多有得罪,还望纪公海涵。”
纪闻殊捋着那白须悠然道:“二位的来意老夫已知晓,二位要找什么一切请便,只是老夫有个不情之请,还望端王殿下与晋将军考虑。”
纪闻殊作为老太师,即便退了做个寻常大学士也还是有多年名望在,他语气委婉恳切,难以想象这样一位名满天下的名师竟会如此谦卑。
慕无铮微微点头,“纪老大人请说。”
“府中女眷众多,她们皆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有的甚至还未定下亲事……老夫恳请端王殿下只搜查男子,为她们留一份清白和尊严。”
慕无铮看向晋琏,晋琏正色道:“当日的刺客中没有女子,可以不查女子。”
见晋琏没有异议,他:“纪老大人的不情之请,本王与晋将军准了。”
纪闻殊拱手道:“多谢二位。”
慕无铮内心感慨万分,查了这么多世家,纪公是唯一一个,会为府中下人求情的大臣和家主,纪老大人的风骨,那些昏懦愚蠢的世家大臣们这辈子也学不会半分。
“纪老大人待下的仁心令我二人动容。”慕无铮微叹。
晋琏招招手,身后的黑甲卫开始对府中仆役和护卫逐一搜查。
慕无铮目光落在纪闻殊身后那张红木太师椅上,他曾听闻纪老大人的红木太师椅是先皇亲赐,这是无上的尊荣。
听闻是纪公年少时曾为了身为太子的先皇跪在在圣祖皇帝殿前求情,于雪夜里跪了好几个时辰,导致后来腿脚落下了毛病。
先皇即位后,感念纪闻殊昔日恩情,特赐这把红木太师椅,准许他无论在任何大宴与活动都能带上这红木太师椅,不必久站强撑,这份殊荣一直持续到如今。
而纪殊珩作为他的儿子年纪上虽大不了慕无铮几岁,可辈分却要比太子慕无离都还要大了一轮。
纪老大人膝下有数子,却只有一个女儿,这个女儿就是多年前身为宫廷二等侍卫的纪雨梅,也就是慕无铮从前的师父。
慕无铮也是入朝参政后才知道,纪老大人从前十分宝贝这个幼女,家族无人不从师从仕,但他却纵容幼女习武做了那永昼朝廷第一位女御前侍卫,时至今日民间都还有不少逸闻。
只可惜纪老大人的宝贝女儿辞官后远走他乡,藏身于民间再无音信,唯过年节时寄回家书几封,最后竟于二十年后收到了亲女的死讯。
这一层渊源使慕无铮不由得想到师父的音容笑貌,望着纪闻殊的目光不自觉带上几分怀念与感触。
明明爱女死于薛氏刺客之手,纪老大人却从未找慕无离和皇后讨过公道,更不似傅老将军那般上门寻仇,也不知道他当初是如何接受爱女葬身他乡这件事的。
纪闻殊命仆从再抬来两张梨花木靠背椅,又抬了张茶桌来,让晋琏和慕无铮一起喝茶坐着等。
二人身后坐的黄花梨木椅价格质地上皆贵于纪闻殊身后的那把红木椅。
那红木椅虽是先帝亲赐,但到底看得出是老物件。他二人上门搜查,纪闻殊不仅没有为府邸被查而发火,更是特意让人搬来更为贵重的黄花梨木椅让他们落坐品茶等待。
除了因为慕无铮晋琏二人身份品阶皆在他之上,更是因为纪闻殊作为一位三朝老臣,待客之道与其他世家大臣全然不同,即便是面对慕无铮和晋琏这样的小辈时他的姿态依然谦卑随和,不像其他世家大臣那般凭着官位和背后的世族名望拿腔拿调。
慕无铮细细想来,若非纪老大人主动避世不闻朝局,此等为人处世与格局,连小事都如此细致体面,若他有心政事,就算是三公宰执都当得。
慕无铮接过纪闻殊倒的清茶,语气悠悠道:“京中其他世族听到此等风声均大门紧闭惶恐不安,但本王见老大人尤为自得,不愧是纪公。”
纪闻殊温和一笑,“纪氏家规甚严,阖族皆知,不必为名位富贵而屈身折腰,亦毋须随波逐流、蹈险行事,又岂须避忌搜查。”
慕无铮不由唏嘘:“纪老大人所言令本王受教,正所谓正身直行,众邪自息,世人虽知此理,然临事考验,常未能行。”
晋琏掺和不进话,只得在一旁面色尴尬地喝茶掩饰,他怎么想都想不明白,慕无铮不久之前还是太子府里成天跟着太子殿下屁股后头跑的小孩,怎么才过了短短两年,他竟都能和纪公攀谈到一处去了?
口中的茶清冽纯粹,不是什么名贵的茶种,但却清香宜人。
纪闻殊悠然一笑,“许久不为端王殿下授课,殿下似于世事中感悟颇多。”
慕无铮盯着茶汤中泛起的涟漪,“世间纷纭,非尽如纸墨之黑白纯粹也。善未必昌,恶未必亡,性善者更易为造化所戏,守其本心亦难矣。”
纪闻殊神色微敛,“老夫闻端王殿下话中颇为失意,可愿听老夫一言?”
“老大人请说。”
“世之随波逐流者众,然恒有逆水行舟之人。本心乃人之精魄与脊梁也,石可破然其坚不可夺,丹虽可磨然其赤不可夺。故于成事者,得失输赢未为至要,一时之顺逆,亦不过世俗之愚见耳。”
恒有逆水行舟之人……慕无铮不由得想起卧病在床的慕无离。
是啊,若他是那样一个在乎输赢得失的人,又怎会竭尽全力除薛氏,又顶着诸般流言和皇帝憎恨的目光彻查吏部。
慕无铮凝着目光将那清茶含在口中,迎上纪闻殊苍老却不失锐气的眼神,“蒙纪老大人一番开导,本王悟之甚深。”
纪闻殊带着慈祥的笑意道:“端王殿下与太子殿下行事虽判若云泥,然本性相似至极。”
慕无铮不自觉红了耳廓,低声道:“太子殿下何等风光霁月之人,本王安能与之相提并论。”
晋琏听到二人提到太子慕无离,点头应和:“没错,我晋琏虽是个不识文词的莽夫,却也知道像太子殿下那样的人,莫说我等,天下孰人能与之比肩?”
纪闻殊见他二人几乎要把慕无离夸上天,被逗得哈哈大笑出声,“晋小将军少年英雄心性纯然,端王殿下更是对太子倾慕至极,你二人对太子殿下慕之过甚,若使汝等无视雏鸟之情中正以视太子,难矣!”
慕无铮脸颊一片霞光,这纪公纪老大人也太直接了吧,直接点出他有多倾慕太子,这话叫他怎么接?
还说他和晋琏对慕无离是雏鸟之情.......
晋将军自小跟在太子殿下身边就罢了,可纪老大人怎么可能会知道他和慕无离从前那些事?
他不过是回了一句外人眼里的客套话,究竟是哪里暴露对慕无离倾慕至极了?
慕无铮自从做了端王之后,已经很久没有红着脸和脖子缩得像个鹌鹑了,这头一回竟然是在纪公的茶桌前,还又是在搜查对方府邸这样不同以往的场景之下。
纪闻殊见他二人神色羞赧,也不过多打趣,话绕回到彻查世家一事上,三人寥寥聊了几句,晋琏能搭上的话也不多,都是慕无铮在回话。
“端王殿下,老夫知殿下近来所为影响甚大,其间不乏不得已而为之,然老夫为师多年,不忍见殿下行差踏错,不知殿下最后可还愿再听老夫一言?”
慕无铮倏然一愣,恭敬道:“纪公请说。”
纪闻殊微叹,“弓硬弦常断,人强祸必随,殿下如今赶狗入穷巷,无论为何故,切记为自己留一线余地,行事勿趋极端,万事皆有因果.......人处世间不可过于决绝,哪怕是大恶之人,殿下也不必倾尽一生与之纠缠至死,实不值也。”
慕无铮垂眸微叹,“纪老大人的一番忠告良言,本王铭记于心。”
三人只喝了两盏茶时间,纪府上下都已经彻查完毕,一列列黑甲卫皆单膝跪地禀告:“端王殿下、晋琏将军,纪府一应仆从侍卫均己彻查完毕,暂未发现可疑之物。”
慕无铮搁下空空如也的茶盏同晋琏起身:“纪府既彻查完毕,本王与将军这便紧着去下一家府邸,此番多有叨扰,多谢纪老大人海涵。”
纪闻殊起身道,“殿下将军一路好走,老夫不远送了。”
二人皆抱拳道,“纪公告辞。”
慕无铮和晋琏这就又带着那群浩浩荡荡的虎狼之师上路。
驱马并驾时,晋琏在他身旁问:“端王殿下,方才纪公究竟与你在谈什么,为何分明每个字我都能入耳,却一句也听不明白?”
慕无铮无奈一笑,“纪公只是在对我说一些劝诫启发之言,晋将军不必放在心上。”
晋琏莫名其妙地挠头,“是吗?可为何纪公只劝你,不劝我?”
慕无铮看着晋琏那一脸茫然的神情,暗道:纪公说晋将军心性纯然,还真没言过其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