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我倒觉得,这也并不一定就是坏事。”南衡先生喝了口酒,抬眸看了看天。
沧海阁位于缥缈峰之巅,此时二人坐在高殿阁楼里。今夜月光朦胧,星光半隐在雾气迷蒙的天际,若隐若现,似乎一伸手,就能触摸到天空。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永远无法满足的欲望,”南衡先生说:“也是促使人类文明进步不可或缺的因素。
人只有有了欲望,才会在打破规则的同时不断地去创新,去改变。
倘若百姓没有贪欲,觉着只要饿不死就行了,那么日子就不会越过越好,商人若是没有贪欲,得过且过,那么一个国家的经济就不会有发展。
朝堂上的官员若是没有贪欲,那么就不会有明争暗斗,没有明争暗斗,国家的庙堂就不能筛选出能力出众的人才。
同样的道理,君王若是没有贪欲,一个国家便只会止步不前,得不到更好的发展,那么百姓的生活质量也不会提高。
人生来就是受七情六欲所拖累的,每个人自生下来开始,就已经不知不觉地受欲望所控制了。
可往往也因为欲望,人类才会发展到今天,才会创立规则、法度。”
徐凤鸣神色肃穆,认真地听着南衡的说话。
他从来没想过,原来人的欲望也是有好处的,原来战争也是促进发展的一大要素。
若是真按南衡所说的那样,那、那些战场上无辜枉死的将士算什么?
那这缥缈峰下,无家可归、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老百姓又算什么?
那几国发兵安阳和洛阳,被活埋在两城废墟之下的生命又算什么?
然而他又不得不承认,南衡说得没错,人类从上古时期发展至今,有了规矩、法度、礼仪、研发出了字体、语言,到得如今知廉耻、识大义,步入文明社会,也统统是因为人的欲望。
规矩法度,就是为了约束人的欲望而制定的,试想这个世界,若是有一天没了法度,会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而且,正如南衡所说,一个人就是因为有欲望,才会在吃饱穿暖后,希望自己能过更好的日子,他才会为了这个目标去努力,去奋斗。
一个商人也是因为有欲望,才会汲汲营营,使出浑身解数去创造更大的利益。
君王也是因为欲望,才会让一个国家越来越强盛。
可自古以来的战争、老百姓的灾难、战士抛洒在战场上的鲜血、朝代的更迭,也是因为欲望。
徐凤鸣:“可……如今礼崩乐坏、战乱四起,老百姓水深火热,也是因为欲望……”
“正因如此。”南衡先生说:“这世间才需要拯救万民于水火的英雄,才需要知大义、识大体,明大道的谋士来收复这倾覆的山河。”
这也就是沧海阁阁主尽管对人间心灰意冷,却仍然在远渡海外时留下他在这里的原因。
因为人性不仅有卑劣的一面,也有善良美好的一面。
南衡先生觑着徐凤鸣的眼神,没再说下去,反而转了话头:“藏书阁的书,看过吗?”
“看过。”徐凤鸣说:“然而书海浩瀚如烟,晚辈实在连入门都不算。”
“哈哈……”南衡笑了两声:“不着急,有的是时间慢慢看。”
这次南衡回来在山上待了一段时间。
徐凤鸣跟姜黎在山上,每日醒来除了看看山上的雪景,便是与藏书阁的书作伴。
不知不觉间,竟然进了年关。
岁首那日,南衡先生在沧海阁的朱门上挂了个桃符,两人这才惊觉,竟然是岁首了。
缥缈峰上常年下雪,徐凤鸣还是偶有一日往山下眺望,瞧见那山下岸边,开满了粉嫩的桃花,这才发现春天来了。
一年四季更替,他们全无所觉,只是偶尔站在山顶往山下眺望时,发现山下的景色变了,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又是一个季节了。
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
时间如白驹过隙。
弹指一挥间,便是三年过去。
三年来,两人竟然不知不觉间看了一面墙的书籍。
南衡先生时常不在山上,只是偶尔才回来。
他想了很多办法,仍然对姜黎的毒无可奈何。
三年来他使出浑身解数,没有让姜黎毒发身亡,但却仍然阻止不了那毒在一点一点,慢慢地蚕食姜黎的五脏六腑。
姜黎虽然伪装得很好,但徐凤鸣看得出来,他的身体越来越差了。
他越来越畏寒、嗜睡,偶尔一次风寒,能要了他半条命。
整个人病态尽显,脸上带着病态的苍白,嘴唇也没有血色。
又是一年年关将至。
姜黎忽然想下山去看看,徐凤鸣没有拦他。
找了两件斗篷便下山了。
令人意外的是,两个人走走停停,不到两个时辰便到了山脚下。
可徐凤鸣明明记得三年前上山时,那四个人抬着他们,愣是走了近两天才到山顶。
徐凤鸣有些莫名,转念一想,大概是南衡先生不想让人找到山上的路,布置了障眼法。
徐凤鸣跟姜黎二人下了一趟山,去逛了逛湖对面的小集市。
集市并不大,说是集市,但其实只是住在河岸两边的百姓交换货物的地方。
这集市上甚至很少用到钱,大部分人都还是采取以物换物的方式进行交易。
两个人站在集市口,一眼便能看到头。
人也不多,稀稀拉拉的,各个脸色都没有辞旧迎新的喜悦,疲惫的眼神中反而带着无法掩饰的麻木。
两人走了一圈,集市上的人对这两个突如其来的陌生人没半点反应。
摊贩面无表情地守在摊位前,行人则死气沉沉地穿梭在集市上,看见自己需要的东西,才会上前去询问价格。
“唉——
这世道,还不知该怎么办呢。”
两人走在路上,突然听见一个苍老的男声。
两人停住脚循声望去,瞧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跪坐在地上,面前摆了一张案几,手上拿了一支笔,正在替一个妇人写信。
“如今礼崩乐坏,”他低着头一边写信,一边感慨道:“天子王都都被水淹了,就连名扬天下的京麓学院都被一把火烧了,这世道,怕是没盼头咯。”
“哼!”老人冷笑一声:“那些个诸侯们见太子殿下孤苦无依,个个都想将他掳回去,来个挟天子以令诸侯。
殊不知大晋建朝至今七百年,姬家人岂是他们能控制的?
最后被太子殿下引来洛河水,几乎全部埋葬在洛阳城,真是活该!”
“老先生,”坐在老人旁边卖布料的男人问道:“照你这么说,各国都损失惨重了?”
老人哂道:“他们还真当姬家人是软柿子不成?”
“那是自然,天子血脉,岂是他们能随意掌控的?”男人说:“只是……倘若真如先生所说,各国损失惨重,那咱们或许能过几年安生日子。”
“安生日子?”老人说:“以前天子还在的时候,他或许还会有些许顾忌。现下天子崩逝,太子殿下自戕,与洛阳一同化为了灰烬,他们日后会更加肆无忌惮,只怕日后的日子会更难过。 ”
姜黎站在原地,徐凤鸣站在他身旁,他一侧眸,眼睛便被姜黎面具上的光芒晃得有些睁不开眼。
他看不太清姜黎面具下面是怎样的表情,然而他却看见了他嘴唇绷得紧紧的,眉头若隐若无地拧着。三年来都毫无波澜的眼眸闪了闪,又氲上了久违的无奈和淡淡的忧愁。
他终究,还是放心不下那无根浮萍一般在战火中漂浮的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