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苍苍的山林间,有雏鸟啼鸣、有虎狼长啸,有银河垂落、有穿林徐徐,少年背着竹篓握着女子的手,小心翼翼地行走在山路上。
走得累了,便在一处清澈的湖边歇下,扶音坐在石头上看着顾枝蹲在湖边取着清水,说道:“你不用跟我一起上山的,应该去好好照顾魏先生。”顾枝站起身走到扶音身前将竹筒递了过去,露出无奈的笑意说道:“魏先生说了这几日不让咱们过去,我可不敢忤逆他的意思。”
扶音接过竹筒喝了几口水,低下头看着翠绿光滑的竹筒,低声说道:“魏先生这几日一直闭门不出,药也不喝,不知道身子怎么样了。”顾枝坐到扶音身边抬起头望向远处,轻声说道:“他们这些大人啊,总喜欢自己将所有的事情都扛着,把我们都护在身后,好像这样我们就能永远也不会被这世间的纷杂世事伤到一般。”
扶音看向顾枝带着追忆的双眸,轻声说道:“你还在怪先生对吗?”对于顾枝和扶音来说,“先生”二字只代表了那一个人,那一个在雨夜之中为他们点起一盏烛火的人。
顾枝笑了一声,却无丝毫喜悦欢愉在他的神色视线中浮现,挂在嘴角的笑意带着几分苦涩,他沉声说道:“我再怪他又有什么用呢,他不还是已经躺在地底深处不说话了吗?”扶音皱着眉伸出手去握住顾枝的手掌,说道:“先生没有告诉我们他的病况也是不想我们为了他再如何奔波辛劳吧。”顾枝转过头看着扶音,说道:“我当然知道,可是他为什么不想一想我们呢,他一声不吭地就走了,我们怎么办?”
顾枝的眼底满是难掩的悲戚,即便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可他依然忘不了那一日听闻先生离世时的伤痛和无可奈何,那种无能为力和撕裂的虚幻,那种紧紧握住的东西悄无声息便流逝而去的慌乱,那种痛是刻在心上的,成了一生的烙印,时时刻刻疼着,念着。
扶音低下了头,她当然记得那一日那封跨越重洋送到自己手中的信,如何也忘不了那一刻心上一声碎裂的疼痛,相隔万里,她甚至没有见到先生的最后一面,可那个领着自己重新走进世间的人就那样离去了,再也不曾有半分音讯,等到她拼了命地赶回来,只有凄凉的苍白迎接着她,满目皆是霜雪般的白色,遮盖在眼前,视线模糊交错,现实与迷离,究竟是真是假?
直到她看见跪在竹屋外的那个熟悉的清瘦背影,直到她看见了四散站着的人们身上的粗麻白衣,那一刻清晰的碎裂声再次毫无征兆地响起,在心上的位置,鲜血淋漓。
失却了记忆的少年躲在身后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世界,雨夜里醒来的少女握着手满怀希冀地走进世间,可是那个似乎始终都会在家等待着游子归来的身影却已然离去,化作一阵风,随着云卷云舒就那般散了,轻飘飘地没有重量,可就是这样才更加深刻的痛,他们一无所知,直到最后一刻只留他独自一人在偏远的竹屋中闭上了眼,而那一刻他的心中究竟是释然还是不甘?他们无从得知,也从此再也不知。
往后每一日的思念,便是从此日日夜夜的悔恨和不甘,悔恨那时的自己为何没有多多坐在身边听他讲过去的故事,不甘为何对于彼此来说早已是这世间最为紧切关联的他却连一句道别的话也未留下,似乎这十余年的时间对于他来说就那么不值一提?
而此刻想起,又还记得他的多少呢?只有竹林微风里的每一点模糊的细碎平常,而他过往的一切还有他始终埋在心里的伤痛却如何也未曾留下丝毫痕迹,随着最后一捧黄土落下,一切只是埋葬地底,再也无人知晓。
顾枝低声说道:“他从不肯跟我们说起他以前的任何事情,也不告诉我们他心中的念想,若是他早些说出来而不是在最后一刻才让醉春楼派人去往承源岛打探消息,也许这世上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遗憾。”扶音轻轻叹了一声:“是啊,也许先生便会知道他挂念了一生的那个人也从未忘记过他,也许顾生也会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一个如何的人。”
顾枝摇摇头说道:“人们总说生命的美丽就是它的遗憾,可是在那些鲜血淋漓的遗憾背后,真真切切的伤痛又有何人知晓呢?”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顾枝站起身说道:“走吧,我们再接着找找看能不能找到一些药草吧。”
扶音应了一声,顾枝伸出手拉起扶音,他们重新背起竹篓继续赶路,在山野密林间寻找着那些曾在医书和先生留下的笔札中有过记载的奇异草药。仲阳村孩子们的病症还未彻底根治,需尽快找到适宜的药草才是。
黄昏时分,顾枝和扶音回到了赋阳村,又一次被魏崇阳拒之门外,他们便只能回了竹屋去,扶音去了浮山湖边晾晒药草,而顾枝则走到了竹林中去,叉着腰一声大吼:“你们想喝酒谈天能不能别在我这招摇啊!是不是知道扶音不让我喝酒故意显摆啊!”
周厌自然不可能被这声势吓住,他当即就吼了回去:“不能喝酒那是你自己的事,与我何干!”顾枝大步走到周厌身前指着他的鼻头吼道:“那你别来我家后院喝啊!”
周厌吐了吐舌头不说话,栗新赶紧出来打圆场:“别生气别生气,这不是周大哥的房子被拆了嘛,就只能露宿在此了。”周厌咬着牙骂道:“你还不如不说话。”
顾枝看着栗新,上下打量了几眼,开始端起大哥的架势教训说教起来:“你一个学塾先生不在青羊小院修习学问教导孩子跑来这喝酒?成何体统!还有,他那房子被武山拆了是因为建的实在太丑了些,迟早得塌。”
栗新连忙摆手说道:“这几日书院休学我才敢喝酒的,再说我是被强拉来的,可怪不得我。”说完,栗新小心翼翼看了看旁边自顾自喝酒事不关己的于琅,只敢眼神示意帮着解围,于琅只是喝酒,自然不会跳出来和周厌一起背锅。
周厌跳下巨石回道:“你以为说是武山拆的我就不敢怎么样了?等我回城里去我就找他算账去。”于琅在一旁喝着酒不屑说道:“切,说的好听,我不信你敢去找武山的麻烦。还有,你这小子一回城不得急着去找那个姑娘啊。”
“哟。”听到这里顾枝脸上当即露出戏谑的笑意来,凑到周厌身边说道:“什么姑娘啊?哪招惹的?”周厌推开顾枝,结结巴巴地说道:“哪有什么姑娘,你别听于琅乱说。”
就在这时,一直在一旁不说话的顾生说道:“我可以作证,他还为了那姑娘在城里大打出手。”
周厌一脚就往着顾生踹了过去,不甘示弱地骂道:“你小子不是还躲在山里跟小姑娘卿卿我我吗?”
顾生脸刷的就红了,支支吾吾道:“你……你,你在说什么啊?”
顾枝摇摇头说道:“你看,这么快就同门相残了。”周厌一罐子砸过去,顾枝接住酒坛,得意地笑着。摇了摇酒坛,顾枝抑制住喝上一口的冲动将酒坛抛了回去,问道:“你们俩还不回去?”
问的自然是周厌和于琅,于琅看了看周厌,周厌看向顾生说道:“本来为的就是这小子,怕一个不小心被你给打死了,现在事情也告一段落了,我们也就回去了。”
顾枝点点头,瞥了一眼顾生,说道:“放心吧,这小子就放在我身边再好好修炼一阵子,免得将来跟你一样没出息。”周厌嘁了一声,拍了拍顾生的肩膀,说道:“顾生,你别看这家伙现在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本事还是有一些的,跟着他好好练好好学,将来想做些什么也不会虚了他人。”
顾生沉默着点点头,眼睛里却眨着明亮的光彩,跃跃欲试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