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炊烟绵延袅袅升腾,扶音和背着一箩筐药草的徐从稚踏进院门,一眼就看见了坐在亭中的孩子,扶音示意徐从稚带着药草到灶房去按着自己的药方煎药,然后便独自走进亭中,站在孩子身旁,想了想俯身问道:“乐姨以前是不是身子就不太好?”
孩子缓缓收回视线,微微抬起头看着神色柔和的扶音,点点头。扶音了一眼紧闭的屋门,斟酌一番还是决定和眼前年少的孩子开诚布公说明白。
扶音坐在孩子的身边,顿了顿,语气和缓说道:“乐姨的伤不在体外而在体内,气血疲虚,再加上经脉根骨似乎也受过伤势,所以唯一的方法就只能是慢慢静养,药是一日也不能再停了。”
孩子并不意外,只是脸色愈加苍白几分,他沉声应道:“我会煎药。”扶音看着孩子倔强坚毅的神色,说道:“好,我会把药方给你,等乐姨醒过来了,之后每日的药就交给你,我每三日都会重新查看乐姨的情况,你做得到吗?”孩子坚定地点头,扶音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意,似乎是在激励孩子。
灶房里,除了饭菜的香气,药草煎熬而出的苦涩味道也丝丝缕缕地飘了出来,顾枝端着几盘饭菜来到亭中的木桌旁,四人围坐在一起潦草地吃过一顿午饭,然后在徐从稚收拾石桌的时间里,顾枝和扶音就端着药汤走进正屋,查看女子的身体恢复得如何了。
走进光线昏暗的正屋,担心女子受了秋风寒凉而紧紧合上的窗缝间透进细细的微弱日光,并不温暖,只是让人觉得安心的和煦。
顾枝和扶音走进正屋一楼的房中,扶音坐在床边为陷入沉睡呼吸平稳的女子号脉,片刻之后扶音看着顾枝点点头,示意女子除了体内隐疾之外已经没有大碍。顾枝放下药汤,心中不知为何轻缓许多。
如此看来,女子突然间的昏倒,应该是因为久未用药,再加之天气急转直下未加防范才旧病复发。
扶音轻轻地拍打着女子的肩头,细声唤道:“乐姨,乐姨,先起来把药喝了吧。”女子缓缓睁开眼睛,颤抖的视线略微偏转,就看到了守在床边的顾枝和扶音,扶音接过一旁小小木桌上的药汤,顾枝连忙上前几步扶起女子,依靠着床板微微坐起身子。
扶音小心翼翼地服侍女子喝下药汤,又嘱咐了几句,然后便说几个时辰后再服一味药才能下床,这才走出了房间,顾枝动作轻缓地扶着女子慢慢躺下,女子似乎终于回过了神来,看着顾枝,挤出一个笑脸,低声道:“多谢,麻烦了。”
顾枝笑着摇摇头,轻声道:“乐姨,你先好好休息,我们和君策都在外面守着,有什么事就随时喊我们。”说完,顾枝为女子掖好被角,轻轻拍打着女子骨节分明的纤细手掌,低低哼着:“睡吧,睡吧。”
女子缓缓闭上眼睛,嘴角带着笑意再次沉沉睡去,顾枝就一直坐在床边,直到看着女子呼吸逐渐安稳,这才起身走了出去。
屋门轻轻合上,微弱的光洒落在紧闭双眼的女子脸上,一闪一闪,静悄悄的。
眼前是模糊的一片,女子恍惚间似乎又看见了那道熟悉的身影,女子站在原地愣了愣,然后突然不管不顾地向前跑去,撞开重重迷雾,拼了命地伸出手去,却只是抓了个空。
眼前依旧是纠缠不清的云雾深深,而远处那个模糊身影已经是两人并肩,只是一大一小、一高一低,似乎是一对父子的模样,较高的那个男子低着头弯着腰好像在对男孩说着什么,男孩蹦蹦跳跳,两人慢慢走远,没有回头。
女子低下头,发现脚下是清晰如明镜一般的海面,波纹微微荡漾,女子可以清楚地看清自己的容貌,不是早已习惯的苍白脸色和渐渐泛起的眼角皱纹,而是不知多少年前曾经惊艳了时光和世间的动人容颜,女子蹲下身,看着镜面中的自己,眼眶湿润。
泪水轻轻滚落,女子在这一刻却忘了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如此的悲伤,她就像是一个丢了心爱玩具的小孩子,只知道蹲在地上嚎啕大哭,等待着家里的大人来到身边,拍着自己的肩膀,轻声安慰。
女子的视线再次模糊不清,泪水阻隔眼前的一切,就连重重叠叠的迷雾都好似正在慢慢远去,女子看着镜面上出现了一双脚印,一点一点,深深浅浅,脚印慢慢走近,一只手落在女子的肩上,轻轻拍打着,有人低声安慰着,语气轻柔,带着细微笑意,有些熟悉。
“卿乐,莫哭。”
女子起身,终于看见眼前人的神色慢慢清晰起来,女子伸出手落在他的脸上,骤然有一阵风起,云雾散开,天光肆无忌惮地洒落,四周景色变换,竟是一望无际的原野,青草野花俯低了身子,女子看见他的容颜,还是那样熟悉,就如初见。
黄昏中,顾枝端着又一碗药汤走出灶房,看着坐在亭子里一动不动的孩子,喊道:“走吧,去看看你娘亲。”孩子站起身,安安静静地跟在顾枝身后。
推开屋门又走进房间里,看着躺在床上安稳睡着的女子,顾枝将药汤交给孩子,然后便退了出去,将时间留给了孩子和他娘亲。
孩子来到床边,看着娘亲逐渐不再如纸一般苍白的脸色,终于重重地松了口气,他坐在床沿上,握住女子的手腕,轻声唤道:“娘,娘,起来喝药了。”女子缓缓睁开眼睛,视线模糊,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放在孩子的脸上,孩子挤出一个笑脸,说道:“娘,我扶你起来喝药。”
女子坐起身,看着孩子捧起药汤轻轻吹散热气,女子似乎全然忘却了梦境,她神色柔软,微微叹息一声,看着孩子说道:“阿策,别担心,娘没事的。”孩子端着药汤,洋溢笑意地点着头回道:“嗯,娘,先把药喝了吧。”
女子在孩子的照顾下喝下了苦涩的药汤,孩子就要起身离去,让娘亲好好休息,女子却伸出手拉住孩子的手,拍了拍床沿,说道:“再坐会吧,娘不困。”孩子听话地点点头,将药碗放在床边的小木桌上,握着娘亲的手,轻轻摩挲着,驱散寒意。
女子看着从小便懂事听话、从未让自己操心过的孩子,心中总是有些愧疚,她轻声问道:“阿策,有没有怨过阿娘?”女子看着孩子不知所措的茫然神色,苦笑着说道:“都怪阿娘没能好好保护你,反倒要你小小年纪就挑起家里的担子,苦了你了。”
孩子像摇波浪鼓般使劲摇头,说道:“娘,您别这么说。要不是有娘和二叔还有姨娘,我怎么可能这么安安稳稳地长大,再说,我现在年纪也不小了,是个大人了,家里的活本来就该由我来做,有什么好说苦的。”
女子神色悲切地看着孩子,知道这是孩子的心里话,真真切切,于是内心更加苦涩,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孩子?女子伸出双手握住孩子的手,轻轻抚摸着孩子掌心的茧子和积攒的道道伤痕,女子轻声哼唱着孩子熟悉的歌谣,孩子低下头,眼眶湿热。
“娘,你要快快好起来啊。”孩子低声说着,女子点点头。
夜幕落下,孩子看着女子熟睡的面容,这才小心翼翼地合上房门走了出去。女子躺在床上,睁开并无睡意的双眼,看着昏暗中的房门怔怔出神。
她终于知道一直以来的那种熟悉感觉来自何处,原来那个自己尽力想要忘却的人其实从来未曾走远,只是一直站在自己的心境深处,容颜不改,一如初见,于是只要再看一眼便依旧记着一生。
所以哪怕只是细微的神色相似,可女子还是因为那个叫做顾枝的孩子有几分像他,就红了眼眶。
只是女子未曾想或者不敢去想,其实那个叫做顾枝的少年,好像真的太像太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