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元十五年正月十五。　　正是元宵佳节，又是大周王朝一年一度的赏灯节。　　　　襄京城内灯海似火，人声沸鼎，一派繁华昌盛——丝毫看不出来这襄京城其实建城才不到二十年。　　　　是的，襄京城虽是大周王朝的帝都，但它的历史却一点儿都不悠久。它是由大周的开国皇帝，也就是如今在位的嘉元帝在决定建国之后舍弃了前朝旧都和其他各大古都，另行选址建立的都城。　　　　传说中，此地是神仙入梦当时还未登基的嘉元帝，在梦中指点他选中的，神仙还有言道，此地风调雨顺，东临嘉河，西汇灵山，还汇集了一股龙脉，乃是建立大周都城的最佳之处。　　这传说在大周百姓之间传得玄玄乎乎，究竟是真是假也没人知道。　　但大周在此建都之后，确实很快就平定了天下乱世，嘉元帝又施以德政，使得四方归化，八面来朝，太平盛世的盛况隐隐就在眼前。　　　　百姓安居乐业，这襄京城作为一朝之都，繁华的程度自然可想而知。　　　　热热闹闹的大街小巷上，走卒贩夫比比皆是，平民百姓穿梭其中，也不乏富贵子弟在其中赏灯游街，好不自在。　　　　东市的玄武大街上，一个梳着丱发的妙龄少女嬉笑着从人群中钻出来，她十四五岁，脸上尤带着肉嘟嘟的婴儿肥，看起来健康而可爱。身上穿着秋香色的云纹锦锻，外罩一件雪白的狐裘大氅，头上更是只有一支白玉簪和几朵开得正艳的红梅点缀在乌黑的鬓发间，却衬得整个人明眸皓齿，肤如凝脂。　　　　少女粉黛未施的鹅蛋脸上，一双梨涡娇俏可爱，手里拽着一串糖葫芦吃得津津有味，哪怕此时她正身处市井大街，却还是没有一丝狼狈之态，反而仪态斯文优雅，足以可见少女出身和教养应当极好。　　　　少女的身后，很快就追上来一个丫鬟打扮的同龄少女，只见她跑到少女面前站定后，便拍拍胸口直道：“公主殿下，您跑这么快，奴婢都差点儿跟不上了！”　　　　霍成双|飞快朝气喘吁吁的川穹身后看了一眼，确定了没人跟上来，才撅着红唇道：“都说了几次了，今晚不许再叫我‘公主’，也不许叫‘殿下’，不然你就跟后面那些人一样回去吧，别跟着我了！”　　　　川穹面貌清秀，嘴唇略厚，给人一种平和单纯的感觉。　　她听了霍成双的话，只抿了抿唇，双手有些无措地抓了抓自己的衣摆。　　　　霍成双没有发现她的紧张，又问道：“那些侍卫都被甩开了吧？”　　　　川穹回过神来，又抿了抿唇，才点头道：“嗯。不过他们奉了陛下之命来保护殿下，发现殿下不见了一定会很快找过来，说不定还会回宫禀告陛下去……”　　　　话音未落，霍成双便已嚷嚷起来：“那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地快跟上我走！再不走就看不到万花灯舞！”　　　　万花灯舞是襄京城各大歌舞坊在今日元宵佳节推出的最重头的节目，乃是在凌波湖上，众多舞姬手持花灯，在连成片的花船上翩翩起舞，映照着水月之光，与万朵烟花的绚烂连成一体，恍若天上人间，极其绚烂美丽。　　但再美，也是由歌舞坊的人办的，只要稍讲规矩的人家，就不会允许子女前去观赏。　　　　霍成双虽不是嘉元帝亲女，却胜似亲女，早早地便封了她正一品的公主之位，封号昭明，甚至还有食邑二千户。——要知道，嘉元帝除了身为太子的长子之外的次子和三子，如今可都还没有爵位和食邑呢。　　如此，要让嘉元帝同意霍成双去看那风月之人弄出来的热闹，恐怕比登天还难。　　　　可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霍成双只是稍稍被人撺掇了一下，便决心甩掉身后的尾巴们，自己只带了素日最信任的宫人川穹一个人，偷偷溜去看。　　　　凌波湖位处襄京城的南边，霍成双紧赶慢赶，还是觉得时间上有些来不及，便寻思着从坊市间的小道穿过去。　　她常常出宫来玩儿，对那些羊肠小道再是清楚不过，也有自己走惯的路。　　　　穿过百里巷，转过玄武街，又步入黑漆漆的林果小巷。　　凌波湖边沸沸扬扬的人声已隐约在耳，霍成双却听得身后突然传来破风声，她下意识回头，却已然来不及了。　　闷棍声响起的同时，霍成双也随之软绵绵地倒在地上。而身后的川穹，手里正抓着一根粗笨的木棍，神情紧绷地畏缩而立。　　下一瞬，小巷中便蹿出来几个黑衣人，抬起霍成双，又拉着呆怔的川穹，飞快消失在夜色里。　　　　*　　　　一刻钟之后，城南一间阴森森的小黑屋里。　　　　屋里只点着一盏简陋的油灯，昏暗的灯光下霍成双脸色苍白地被丢在地上，双手被缚在身后，双脚也被绑得牢牢的，眼睛被黑布蒙了起来，口中也被塞了一团破布，叫她即使醒了也无法开口呼救。　　饶是如此，屋外还是分布着七八个彪形大汉，时时看守着。　　　　“吱呀”一声，破旧的木门被打开，一个妆容精致、朱环玉翠的女子施施然走了进来，上挑的丹凤眼透着几分凌厉。她拖着华丽宫装的旖旎裙摆，分明身在陋室却仿佛十分享受，一步一行之间摇曳生姿。　　她身后还跟着两个人。一个约有些年岁、微微蹙着眉头的老嬷嬷；另一个乃是平民女子打扮的少女，此刻正紧张地攥着衣角——赫然是先前“帮”着霍成双甩开了护卫的川穹。　　　　女子朝地上昏迷着的霍成双轻瞥一眼，慵懒开口道：“还没醒？”　　川穹轻轻说道：“奴婢喂了殿下一些迷药，以免她醒过来坏事。”　　　　宫装女子嗤笑一声，“怎么？你还怕她醒过来，认出是你背叛了她？”　　川穹浑身一僵，惶恐地跪下道：“奴婢不敢！”　　宫装女子鄙夷地叹了一句“胆小鬼”，叫川穹又是一颤。　　　　宫装女子并不多在乎川穹一个小小侍女，她踩着轻盈的莲步来到霍成双跟前，仪态万姿地蹲下来，涂着鲜红丹寇的纤纤玉手猛地掐住了霍成双的下巴，恨恨道：“霍成双，你也有落在我手里的一天！”　　　　她从怀里掏出一把精致小巧、刀柄上镶满了宝石的匕首，慢慢地拔|出来，锃亮的刀身上映射出女子嫉恨狰狞的面容。　　“你不是自诩美貌无双吗？今日我就划破你的脸，看你今后还如何自处！”　　　　女子身后的老嬷嬷脸上闪过一丝不赞同，翕了翕嘴。但她还来不及说什么，锋利的匕首已经在霍成双雪白无暇的肌肤上划过，顿时鲜血直流，皮肉外翻。　　大约是吃了痛，霍成双在昏迷中呻|吟起来，却因为迷药的药效太强，还是没有醒来。　　　　川穹不忍地别过头去，忍了忍，想到昔日霍成双对她的和善，还是抖着声音开口道：“奴婢听说，男人都不愿意碰丑陋的女子。您将她的脸弄得太难看，万一没人看得上她……”　　　　宫装女子听罢，蹙眉转头去问老嬷嬷：“真的？”　　她本意是要把霍成双卖到边关军营里去做军妓的，若因毁容被她躲过了千人枕万人尝的命运，那就没法儿如她的意了。　　　　不同于宫装女子出身高贵、从没听说过平民男子的劣根性，老嬷嬷却出身市井，自然明白对男人而言，只要身子曼妙，晚上一关灯那脸好不好都是一样的。不过她素来是个心软的，主子如今的种种手段她本就不赞同，只是无法翦除二十年的主仆情，平日才对主子的不折手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　　此刻，暗中对上川穹目光中隐隐的哀求，老嬷嬷在心中微叹了一口气，说道：“是。方才这道伤口不浅，以后势必会留下疤痕，既损了昭明公主的美貌，叫她不至于被某个达官贵人看上；又不会丑陋到普通男人也看不上。刚刚好。”　　　　宫装女子轻笑一声，收起了匕首慢慢起身。　　“那就这样吧，”她转身面对还跪在地上的川穹，“答应你的，日后我自然会给你。可若被我发现你对我心怀不轨，我自然有办法叫你生不如死！”　　　　川穹颤抖地低下头又道：“奴婢不敢。”　　宫装女子勾了勾唇角，成竹在胸地说道：“就算你说出了实情，你觉得到时候咱们的陛下以后会怎么看待你喜欢的那个人呢？”　　川穹一凛，想到面前这个宫装女子的身份，不由更加低了头。　　　　宫装女子慢条斯理地欣赏着自己的丹寇，“知道一会儿该怎么做了？”　　川穹马上道：“是！奴婢会等……等公主殿下被送出襄京城后，再现身通知陛下的人公主殿下失踪一事。”　　　　宫装女子满意地颔首，迤逦地出了小屋，对候在屋外一个领头的大汉道：“谢九，送她前往西北，务必亲眼看着她做了军妓！记住，我要她活着受罪！若她一死解脱了，你们也可以跟着她去死了！”　　　　名叫谢九的大汉犹豫了下，试探道：“可先前，老爷吩咐的是永绝后患……”　　宫装女子不耐烦地摆摆手道：“祖父不是已经安排周到了？宫里那个老糊涂了的皇帝也只会被去南边的人马引过去，根本不会想到那只是障眼法。只要你们在送她去边关的路上当心些，根本不会被发现。”　　　　谢九还要再分辩，却听女子又道：“你不是一直想要你儿子进羽林卫吗？只要你听话，自然会叫你心想事成！”　　谢九闻言，便不再多说。　　　　宫装女子心情舒畅地抚了抚鬓边的金簪，回首望向昏暗的小屋，掩嘴轻笑道：“霍成双？成双成对？呵~可惜了一个好名字。只可惜…你一辈子都无法眷属成双了！”　　她兀自笑了片刻，眼中闪过恨意，又神经质地咬牙切齿道：“霍成双，你不是瞧不起我吗？等你做了最下贱的军妓，被千千万万的男人骑过了，看你还有什么脸面再看低我！”　　　　说完，她转身带着老嬷嬷和川穹离开了此地，只留下前途未卜的霍成双……和即将送她出城前往西北的谢九等几个大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