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老神医按照昨晚说好的,给霍成双买了个恭桶,顺道给他自己房里也添了一个。 然后,他又雇了一位街坊里的顾大娘,每天过来小院打扫一番,包括……清洗他的恭桶。 至于霍成双的那个,老神医很抱歉地表示,既然她自个儿都答应了会自己刷,就没必要顾大娘动手了。 霍成双好大一口老血哽在了喉间,忍着怨气答应接下来一个月会勤勤恳恳地每日给老神医捶肩捶腿,每天不少于半个时辰,这才换来老神医的松口,叫顾大娘以后每天顺便去清洗她的恭桶。 总算累活脏活不用自己干了,霍成双松了一口气。 吃过了午饭,老神医给了霍成双五两银子,算作预支下个月的月钱。 他长年跑江湖,约莫知道在晋州一带,一般伙计的月钱是二钱银子,机灵能干的大约能从有钱的主顾那里得些赏钱,但一个月下来拢共也就五钱银子左右——也就是说,他给小公主的月钱是最能干的小伙计的十倍! 若不是为了能顺利将她弄走,他才不会如此破费呢。 怕她乱花,老神医清了清嗓子,嘱咐道:“你脸上的伤疤到八月时就该淡得差不多了,到时候就可以想办法回襄京城去。我打听过了,晋江城差不多每个月都有去襄京城的商队,花上十两银子普通老百姓可以跟着一起走,包吃包住。再多付五两还能坐马车。” ——所以赶紧攒着,攒上三个月就够路费了。平时再少花些你还能在路上买些纪念品。 这暗示够明显了吧! 也不知霍成双听没听明白,她将五两的小银锭翻来覆去地捧在手心里,爱不释手。 老神医盯得她瞧,有点心慌慌,总觉得这小公主没那么容易不出幺蛾子。 他清了清嗓子,正要继续叮嘱一番,便听到一阵凌乱而急匆匆的脚步声。 “大夫!大夫呢!” 从外头冲进来的是一个满面虬髯的彪形大汉,惊慌失措地抱着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儿急红了眼睛。 他怀里的小男孩儿嘴唇已经青紫,一眼便知生命垂危。 他们身后跟着的是个大约三十多岁的妇人,脑后梳了个简单的髻,只用一根泛黑的银簪缀着,却有几缕发丝凌乱地散了出来。但妇人却全然没有在意,只是泪流满面地看着大汉怀中的孩子。 妇人身后,是个同样流着泪的清秀小姑娘,脸色白得像见鬼一般,约莫十三四岁的样子。 这看起来应该是一家四口。 “大夫!快救救我的祈郎!他吃东西的时候噎住了!” 霍成双看着男孩儿的模样心中一跳,闻言赶紧说道:“这个我会急救,我来!” 老神医揉了揉额际,赶紧跟上去,生怕她胡来,弄出了人命可就糟了。 没成想,霍成双竟是真的会! 只见她毫不犹豫地接过孩子,让孩子的身子稍稍向前倾后站在他的身后,用双手手臂环绕孩子的腰部,一手握拳抵住其肋骨下缘与肚脐只见,另一手抓住拳头。然后快速向里向上挤压,如是重复起来。(见注1) 大汉和妇人已经六神无主,只呆呆地看着。 老神医摸了摸下巴短短的胡须,眼神中颇具赞赏之意。 没一会儿,就听男孩“呕”地一声,从喉间吐出一个圆滚滚的糯米团子,夹杂着呕吐的秽物一起,回春堂里一下子弥漫着难闻的气味。 霍成双放开已经清醒过来喘着大气的男孩,任凭神色激动的妇人和大汉接过他,自己则吁了口气站到一旁。 她知道怎么救治噎住的人,不过以前并没碰到过,今天是她第一次实际救人。 幸好,这病人是个小孩子,不需要她太多力量,也更容易些。若是身强力壮的大人,她恐怕就没这个力气了。 饶是如此,短短几息之间,她几乎是摒着呼吸过来的。 老神医诧异地对她挑了挑眉,“你怎么会?” 霍成双得意地扬了扬脑袋,笑着说道:“我皇……”她看了眼在场的另外三人,改了口,“我伯父教的!” 看把她得瑟的! 老神医哼了声,有啥好得意的,他也会啊。 那边一家四口中的大汉已经缓过了神,走过来朝霍成双结结实实拜了一拜,郑重其事道:“谢谢女神医对我儿子的救命之恩!” 大汉身材魁梧,霍成双在女子中算是高的,头顶也只到他胸口的位置,粗壮的腰身看起来更是老神医这么个正常体形的两倍。 但此刻这个像熊一样高壮的大汉却红着眼睛朝霍成双道谢,霍成双被他弄得蛮不好意思,摆摆手,指着老神医连声道:“我可不是什么神医,我就是个小药童,真正的神……额……大夫在这儿呢。” 大汉又去拜谢老神医,那妇人也拉着止住了哭声的男孩过来连声道谢。 老神医端起架子,摸着胡须道:“好说好说。小孩子吃东西噎住了是常事,只要处置得当,没有什么大碍的。” 大汉听了,气愤地说道:“不是没有大夫都像您医术这么高超的。方才我儿子先是送去了济世堂,可那老不死的竟说我儿子没救了。叫我们直接回来准备后事!你说气人不气人!老子是气得不行,若不是我儿子耽搁不得,老子非得砸了……” 妇人听他说得越来越不像,赶紧抢过话头,“庸医误人是可气。但再怎么说也得先顾好咱们祈郎。” “是是是,”大汉连声对着妇人说道,“还是婆娘你厉害,要不是你坚持多跑家医馆,咱们祈郎可就……” 他说着,眼眶又以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若非他婆娘不肯放弃,拼命多跑了家医馆,他这唯一的儿子可真不知会出什么事。 老神医和霍成双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大致已了解这对夫妻的性情了。 做丈夫的显然是个性子易怒又粗糙的,不过对家人着实不错,疼儿子不说,面对妻子在外人面前的指责也好脾气地照单全收;妇人就心细明理很多,遇事也更稳重。 这对夫妻俩倒是互补。 霍成双对这对夫妻颇有好感。 方才匆忙之下,她来不及戴上面纱遮住她脸上的疤,但这大汉就好像她一个破相的小姑娘跟别人没什么不同似的,眼神都没往她的疤上瞧。妇人应当是注意到了,但她也只是平淡地看了一眼就没再看,眼神中既无厌恶也无怜悯,这样的态度叫她很是自在。 妇人又感激道:“俗话说,大恩不言谢。但这位大夫和小姑娘对我儿的救命之恩,我和当家的一辈子都记得!两位是新搬来的吗?以后若有事,尽可来找我家,就在距离这儿两条街的梧桐巷,不远的,巷子口上第二间的三进‘赵宅’就是我家。我当家的虽不是什么有本事的人,但在这晋江城好歹还有些颜面……” “对对对!”大汉插嘴道,“以后啊,如果有不长眼的地痞流氓上门欺负,直接去咱晋江城的折冲府,报我赵虎的名号就行,我一准儿来!就算老子不行,老子还有个过命交情的郑兄弟呢!老子是笨了点儿,但我那郑兄弟可贼精贼精的啦!只要他有心,没谁是他整不了……” “咳咳!”妇人赶紧捅捅丈夫,不满道:“人家郑兄弟分明是睿智通达,足智多谋!怎么被你说得像个贼似的?” 大汉揉揉脑袋,憨憨地跟妇人认错,又朝他们解释道:“是是是,我这人啊,就是笨了些,说话也不知轻重,没个正行。二位可别见怪。” 霍成双和老神医暗中对视了一眼,然后老神医借口给男孩再把个脉,一面暗中打探了一番大汉的身份。 大汉和妇人将两人视为儿子的救命恩人,丝毫没有防备。 在老神医开完给男孩的药方子之后,他便已经将一家人的身家姓名和大汉在晋江折冲府的官位打探得一清二楚了。 大汉名叫赵虎。妇人则姓秦,人称赵秦氏。 吃糯米团子噎住的这个小男孩儿叫赵祈,今年才八岁,“祈郎”是晋州人对小男孩儿的叫法。 夫妻俩身后这个还在瑟瑟发抖的小姑娘叫赵佑佑,是家中的长女。弟弟差点儿死了,她吓坏了,一直都没开口说话。 赵虎,字飞虎,是晋江折冲府的一个武官。晋江折冲府乃是上府,有府兵一千二百人。编制以三百人为团,团有校尉;五十人为队,有队正;十人为火,有火长。 而赵虎,便是折冲府中的四位校尉之一。 这远比霍成双和老神医预料的官位要高。毕竟他言谈之中透露赵家身后并没有什么扶持的背景,赵虎本人性子鲁莽又粗枝大叶,能在三十多岁的年纪坐上校尉之位,还真是有点儿出乎意料。 哦,他还一个劲儿地强调他那位“过命交情的郑兄弟”也是校尉之一,不过人比他聪明,武艺比他高强,升官比他快,比他年轻,长得还比他好看…… 霍成双心想,这位一定是他那个“郑兄弟”的脑残粉! 脑残粉,这个词是皇伯父教她的。皇伯父跟她解释说,它通常指的是那些对于人或事物极度痴迷,疯狂追求以至于失去了个人理智的人的一种称呼。 ——从这个定义上说,霍成双觉得,朝堂上那些寒门及清流子弟个个都是她皇伯父的脑残粉。而士族当中,王二郎的父亲王志,也就是王氏一族如今的大家长算得上皇伯父的半个脑残粉;崔、闻、钟等几个士族的子弟,却又是王志的半个脑残粉,约等于她皇伯父的小半个脑残粉。 此时神游太虚的霍成双还没有意识到,赵虎口中这位所谓的“比他聪明、比他强大、比他年轻、比他英俊的郑兄弟”,会在她以后的生命中占据何种深入骨髓的分量。 不过眼下,她和老神医的重点可不是在折冲府有哪些人上,而是关于她的“通缉令”之类的消息。也不知类似的消息有没有流传到晋江城的官府去? 结果是可喜的。 经过一系列的试探,初步可以断定,晋江城这边没有接到过“缉拿”她的布告或命令。 在付了诊金和药费、又互通了姓名之后,赵虎和他的夫人赵秦氏还一个劲儿地邀请二人去他家做客。 盛情难却,再说老神医也想着他们初来乍到,确实该给自己和小公主找个靠山,便欣然应允了。 双方约定两天之后上门做客之后,赵虎和赵秦氏才携着一双儿女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