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屠艾从来不需要,但她从来没有阻拦过屠萧,总是任她施为。
屠艾是很宠爱屠萧的,如果用宠字不突兀的话。
再有,屠萧来田庄并不勤,约莫一月一回,是以屠艾不会觉得困扰。
其实屠萧本是想一旬去一回的,但县里去田庄来回要两个时辰,太折腾了,陆饶和雪孩就将她劝住了。
两人知道她的性子,没明着劝,只说家中小孙离不开祖母,一日不见祖母就得哭。
屠萧如今最疼爱的人就是这个刚满五岁的小孙,借口找的好,一劝就成了。
至于为什么疼爱这个小孙,原因很简单,大孙不跟她亲,或者说不跟她最亲。
雪孩当年是与周溯家的小子成的婚,第一个孩子自然姓周,周溯的周。
这本没什么,偏偏孩子跟周溯最亲,其次是母亲,再其次是亲祖母,再再其次才是她这个外祖母。
屠萧自认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哪能高兴啊,可又不能跟孩子计较,只能生闷气。
几年前小孙出生,随了陆家姓,情况就不一样了,她算是孩子的亲祖母了。
屠萧打定主意扳回一成,因此对小孙格外上心,坚决要做小孙最亲近的人。
她这也算是明晃晃暴露给陆饶和雪孩的把柄,以往劝不动的,用小孙当借口全劝动了。
屠艾每每听阿姊谈及家事,总能发现种种她被拿捏的迹象,偏她本人当真不知情,就显得格外可乐。
偶尔,阿姊也会同她说说兄嫂的家事,说说红果儿,豚儿,芗儿这些亲侄们的家事。
屠家没有分家,这么些人生活在一起难免有矛盾,不过有着情分与利益的牵连,闹不出大事。
情分,说的是屠良与屠田,豚儿与芗儿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
利益,说的是屠良、豚儿从商,屠田、芗儿为吏,商与吏合在一起才是利益最大。
情与利相连,屠家轻易不会分作两家。
至于外嫁的红果儿,则为这情与利更添了几分紧密,因为她嫁的是王孜娘家的亲侄。
这是一桩屠王周(周枔的周)三家都满意的亲事。
家事听多了,屠艾便不想再听,阿姊若是再提及,她也会有意岔开。
听得越多,屠艾越是发现,曾经她熟悉的每个人,他们的人生都可以被她预测。
无关她的相术,她从不用相术测算家人,家事。
他们能被预测,是因为他们越活越像太多人,汲汲营营,一生又一生。
因为像太多人,所以这一代,下一代,下下一代的人生也都可以被预测。
屠艾最怕一眼望到底的人生,可她现在望到的岂止是底,穿透了,穿得太透。
屠家已经不是她的屠家了,之后一样不会是兄长们的屠家,再之后的之后,就是她全然不会认识的屠家。
或许,父母离世后,屠家已经是她不会认识的屠家了。
这时,屠艾才发觉,原来父母离世后,她的心一直没有静下来。
之后,她以清修为借口,谢绝了任何人的拜访,包括屠萧。
心该如何静,越是刻意让它静,越是静不了。
屠艾没有太好的法子,干脆每日在树下静坐,心中默默背诵前世所学典籍。
全部背完一遍,心还不静,背第二遍,第三遍。
背到第十二遍,济宁来信,说姑母屠云红去了,屠艾停了背诵,同兄嫂们一齐去济宁祭奠姑母。
回来后,从头开始背,第十二遍,第十三遍,背到第五十遍的时候,姨母也离世了,屠艾就再不背了。
她在想,自己这一世要目睹多少亲人的离世。
祖父母,父母,姑母,姨母,之后是兄嫂们,再之后是阿姊吗?
如屠艾所想所言,之后是屠田,屠田之后是屠良,屠良之后是王孜和周枔,再之后是周溯和陆饶,最后是她阿姊屠萧。
屠萧离世的那年,屠艾七十二岁,可她迟迟没预感到自己的死亡。
又两年,小她四岁的红果儿走了,她依然预知不了死亡何时到来。
又六年,亲友无人死亡,她依然没有预知。
又四年,预知来了,也许三年,也许四年,她就该离开了。
可在这三、四年到来前,她居然又送走了豚儿和芗儿。
这一世,她寿长得骇人。
于是,当死亡终于来临,屠艾有种解脱感。
她先前挖过一个坟冢,青鸮剑,她的铁剑和赤土的骨灰都埋在那。
她对阿姊家的雪孩说,不要土葬,将她尸骨一把火烧了,之后将骨灰埋在她挖的坟冢里。
世人事死如事生,只有厚葬,从没有火葬的。
可屠艾坚持,雪孩拗不过她,还是应了下来。
在她死后第二日,寻了处清静地,一把火烧了她的尸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