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记本往后翻,骨折、钝器击打、锐器穿刺等等常见与不常见的意外损伤形式,从上到下,罗列了十几页。受伤后的恢复情况被细致分为注射前与注射后两组,数据详细,对照思路清晰,最后一页则写着结论:除出血造成的损伤面积减轻外,大致无变化。
“见鬼、你……”副官把更多自然流露出的感叹词咽了下去,字迹工整,内容分析客观,同时触目惊心,“没人协助你?这一个月,你都在自己身上干了什么?”
“都写在这里了,有什么疑问?”他终于放开了自己的鼻子。
“不,这是句感叹句……我的意思是,你可真下得去手,让人震惊。”
帕南·阿斯塔曾经是个短期的战地医生,对于受这些伤的痛苦有更深度的了解。经历过战火的洗刷,一部分哀嚎声至今也近在他耳畔,他很难想象一个精神正常的人会自发的如此对待自己的身体——即便他能够快速康复。
不如说,从一个医生的角度出发,从希波克拉底誓言出发,他甚至感到恼火,但很快就被自己压了下去。
“毕竟对我个人来说毫无损失,还很方便快捷,求证迅速,节省了不少时间。”
通风良好,石头的碎渣和尘埃基本落地,巴别尔便从前门附近走了回来。
“人生是场持久战,尊重自己的身体,士兵……”说到一半,副官突然意识到自己措辞和语气不当,立刻改了口,“我是说、先生,但我想你也不需要注意这个。多关心自己的心理健康吧,至少。”
他笑了一下:“谢谢。”
“起码已经能得出结论,受伤后快速愈合跟血液病没什么联系,你没必要再这么做了。”
帕南合上笔记本。
一只手伸过来,抽走了它。
先知掸掉无靠背椅上的尘土,坐下,开始以相当快的速度翻页,同时嘴上念叨:“现在下结论还太早了,阻断剂并不能改变血液的性质,也无法从真正意义上消除这种疾病。
“有点意思,要是让研究院、甚至拉文斯洛克医学系的学生看到这本笔记,准会有人乐意花高价买下来。现成的论文素材,五年都不用为这个发愁了。
“比起特效药,我更乐意把它叫成止痛剂,比安慰剂有效,可治标不治本。”她几乎是用半分钟就翻完了那本测试记录,将其还给了巴别尔,“B先生,实话实说,藏在你身体里的秘密,我才研究了不过千分之一吧?”
巴别尔与她澄澈的绿眼睛对视。
第一天见面,安德娜观察他的方式就让他很不舒服,无论身处何地,这种视线都能把他拖回到那张太平间内的手术床上。谈不上恐惧,只是不自在,相当不自在。
“如果我比你更清楚自己生命形式的奥秘,那今天就不会站在这里。”外乡人平静地回答。
“那条断掉的尾巴怎么样了?”先知突然换了个话题。
“我把它放到博物馆去了,标本师知道怎么安置妥当。”
四月二十六日,被熵骑士斩断、掉落在东远郊林地里的“猎人”的尾巴,巴别尔捡走了它。
“你对布拉泽的历史感兴趣?”先知用小锤头指着他,指向别在裤兜上的徽章,再次转换了话题,“只有历史博物馆才会发放这种标识,付一次费,终身免费参观。”
“看得出他们越来越不景气了。”副官侃谈道。他坐在对面,手里还拿着外乡人写的笔记,似乎在揣摩内容。
“我更对诸神时代的历史感兴趣,但不出所料,在这个明令禁止信奉旧神的国家的博物馆里,所能获取到的信息少之又少。”巴别尔对帕南说,“恐怕你们所受的教育中,也很少提及相关概念吧?精确的知识就更不必说了。”
后者从笔记本里扬起脑袋,试图回忆起更多细节:“……我的印象里,对诸神时代的了解大部分都来自同学和战友之间口口相传,有些故事固然有趣。比如,你听说过一个只会引发自然灾害的古神吗?”
“没有。”
“海啸、冰雹、飓风、森林火灾,都在祂权能之内,听起来很厉害,可实际上完全不是这么回事。祂想控制海浪时,海神将祂卷进洋流,想引发地震时,却先被梦地女神埋进了土里,我们后来得出结论,灾神是个最没用的神,就算蒙受祂的恩泽,也只会变成一个倒霉蛋。”副官撇了撇嘴,“确实,如果事实上古神都和祂一样不靠谱,那会颁布革神法、出现革神派也是合情合理的。”
“公平地说,参观‘历史’博物馆,还不如到克拉法琳宫的后花园里转转。”先知用手指的动作为“历史”一词加上了引号。
“花园?上次去没见过。”
不同于正式的王廷官员,服役期间,巴别尔只进过一次克拉法琳宫内殿,而且是在即将出发去往奥尔梅克之前,时间紧迫。
“遗憾,那儿的珍稀植物都是我培育的,晕轮死斗后灭绝物种所占比重不小,看不见实在可惜。”
“你喜欢植物?”外乡人问。
她看了他一眼,突然做了个鬼脸:“没人不喜欢呼吸。但迪斯特什王更喜欢它们本身,不然也不会要求种在宫殿里。”
这番话引起了帕南的注意,他放下笔记本,再放下并没有错位的肘关节:“等等,城里流传的那句,先知是国王‘后花园的守护神’,该不会真是字面意思吧?”
她绿色的眼睛眨了两下:“当然,还能是什么意思?他一直很喜欢植物花草,可却连一株杂草都养不活,只能请花匠来帮忙打理咯。”
“噗……原谅我,在这之前我一直坚信陛下无所不能。想不到,不会养花?”
副官竭力遏制自己露出一个笑容,这使他的表情看起来十分怪异。他的惊讶全都暴露在脸上挤出的褶子里。
“你们刚才聊到诸神的逸闻趣事,这也是个类似的故事。”先知停顿一下,示意巴别尔也找个地方落座,“大概在两千多年前,迪斯特什被神主尤徳剥夺了为神的资格,从那以后,他亲手养育的每一株植物都会快速死亡。生机的权柄是受尤徳司掌的,而植物则是生机的核心,我想,这多半是个附加的诅咒吧?”
听到这里,在副官脸上僵持的古怪表情顿时消失了:“噢,我很抱歉,二位,我没想到会是这么沉重的话题,希望陛下不要怪罪……”
“无所谓,他身上的诅咒比骨鲸的骨头还多,到现在我都没发掘完,就跟无底洞一样,我想他不会介意的。”
“没别的事,我就先告辞了。”巴别尔站着说道。
“这就走了?现在感觉怎么样,需要给你打一针镇静剂吗?”先知似乎在调侃,又似乎是认真发问。
“那能让我长眠不醒吗?”他扯出一个笑容。
“不能。”
“显然。”
“接下来你打算做点什么?”
“我不会留在医学研究院。”
“为什么不呢?相信今后请你帮忙的机会不会少。”
“你随时都可以找我帮忙。”
“因为不满意我老想着切开你的脑袋?”
诚然,先知助手副官的薪酬很高,但以劳动代替死刑期间属于义务工作,巴别尔没能拿到一分钱。
“只停留在一个地方和蹲监狱没区别,对于这个新世界,我还没有多少深入的了解。”
所幸,五月上旬,他又返回卢拓镇,处理了一些旧问题。前前后后有超过二十人拦他的路——烂泥帮迟到的报复,他也因此获得了一部分积蓄。
“好啦,我知道你已经找了份新工作,只是开个玩笑。”安德娜用铁凿子在裸露出来的酸盐矿表面摩擦,很快,凿子的接触面便氧化变黑了。
“我应该没对你提起过。”
她在自己的领口比划几下:“不需要付诸语言,你从五六月份就开始戴着那条领带,领带夹是执法厅的标识,特殊雇员,对吧?”
帕南跟着看过去,领带上的确别了一枚金属领夹,长方形,有执法厅的荆棘纹章。
“你观察得很细致。”
“谢谢,不过我比较好奇,你很希望自己长眠不醒吗?”她又问道。
“不,忘了它吧,说不定阻断剂会影响大脑,影响判断力。就这样。”
外乡人向二人点头示意,留下了那本笔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