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章写得我肝疼,我真的没墨水了,真的是写五个字删四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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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津子并不是突然间就明白了这个道理的,她也从没有长久地去刻意思考过这个问题的答案。
追根溯源——其实也没那么久——大概也只是过去某个阴雨天,眼前这堵粉刷一新的墙壁依然弹孔密布的时候,在遍体鳞伤的白洲梓倒在她怀中瑟瑟发抖,断断续续地喘着粗气的那个下午,亚津子才鬼使神差、如受感召般地第一次提出了疑问。
如果说彼时的亚津子比半截芦苇还更瘦小些,那白洲梓就是缠在芦苇杆上飘摇的的烂布条。
她们正是如此相互依靠着,蜷缩在破屋的阴暗角落,听着一墙之隔的户外因风吹雨打而稀稀落落的争辩声,在潮湿闷热中一并陷入了沉寂。
“……请回告夫人,我明白她的意思,这个人……不服从管教,理应受到严罚,以儆效尤……但她……是一个天生的战士……嗯,嗯,就这样吧……我保证会亲自对她严加训练……她会成为夫人的麾下……嗯,所以请……暂时放过她的这条命……”
亚津子小心地捋顺梓干枯的头发,将身旁盛水的破碗递向梓开裂的唇沿,她偏过头去,正打算说上几句话时,破屋的木门忽地轻轻晃开——方才的争辩已然结束,浑身湿透的阿里乌斯小队队长此时就站在门槛前,用夹着七分愤怒与三分悲哀的声音说:
“白洲梓!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夫人真要不了你的命是吗?要不是夫人开恩,怕是现在我们就要过去给你收尸了!”
白洲梓低着头,一言不发,连瞧她一眼也不瞧。
纱织顿时一股火起,“你在装什么?别给我摆一副臭死人样,我知道你还活蹦乱跳的,是不是我给你打上几梭子,你才懂什么叫服从?我……”
“小纱,别这样。”亚津子听见了子弹上膛的声音,她赶紧开口阻止,“她……她真的已经很虚弱了……”
“……好吧,公主。”
这个瘦削却强韧的女人听从地把枪放了下来,她站在门口,既像一堵可以遮风挡雨的高大黑墙,又像一丛不可逾越的荆棘。
“我警告你,白洲梓。”撂下最后一句话后,她终于还是转身走回了雨里,“不要让你的叛逆连累到我们身上,尤其是亚津子……至于夫人讨厌的那些野花,我迟早会一把火把它们燎了……”
“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木门重重合上,亚津子忍不住问梓,“只不过是些野花野草……夫人一定要它们死,你又能怎么办呢?它们……难道比你的生命还宝贵吗?”
不过让她没想到的是,白洲梓点了点头,微弱地“嗯”了一声。
“对我来说,有……有比生命更宝贵的事,它是能够……对抗该死的虚无的……”
说出这些话似乎用尽了梓仅有的力气,因保护那些开在水泥缝中的顽强小花不被铲除,而被活活毒打了一整天的白洲梓就这样昏了过去,她的手紧紧攥着亚津子的衣角,亚津子知道她的意思——她是害怕真的失去那些野花。
可这是为什么呢?亚津子不知道。
直到战争结束,直到亚津子及阿里乌斯小队的成员开始流亡之旅时,这些所谓的“野花”都没有被她们的队长纱织烧掉,亚津子知道,后来的白洲梓也知道——在前往圣三一执行最后任务前,她还悄悄从那儿折了一朵。
亚津子最终没有从白洲梓这里得到答案,她只是就此在心中根植了疑惑——人一生最宝贵的是什么?
在战火中长大的她,似乎根本没有见过能长久保存下来的东西,因此,她甚至连“宝贵”这个词的意思都不太明白——既然所有的东西都要归于虚无,那还有什么“最宝贵”可谈呢?
那天之后的某个晚上,当亚津子和日和并排坐在用旧报纸和废杂志烧成的营火边,烤干湿透的衣服,生啃着从垃圾桶里翻来的压缩饼干时,因难得空闲而开始胡思乱想的亚津子忽然被这个回忆淹没了脑海,于是她问日和:“日和,我问你个事,你可以回答,也可以不回答。”
“诶?公主有话要问吗?”日和一边啃着压缩饼干一边疑惑地看向她。
“我想问你,你觉得……人活这一生……最宝贵的东西是什么?”
日和本来有一头水一般的青发,然而战争的硝烟熏黑了它,让它像锈迹斑斑的铜条一样冰冷僵硬,这团遮着她因饥饿而浮肿的脸的头发,与她本人一道,在听到这个问题时紧张地抖了抖。
仿佛是发出痛苦哀鸣的干瘪肚子就代表着回答一样,发愣的日和毫不思索地说:“……吃饱,能吃饱最重要!”
然而日和的脸上忽地又被挣扎而绝望的神色占据了,她发白的嘴唇连珠炮似的吐出了一长串话来:
“不,不能吃饱。要是吃饱过一次,下一次肚子饿就受不了了……因为人生不可能总是吃饱的,饿着肚子才是常态……所以不能去想着能吃饱,要想着每天都能饿肚子,就这样饿下去,饿习惯了就好了,饿习惯了就不觉得饿了……”
亚津子对日和的反应并不感到丝毫的奇怪,她心里知道日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不如说这种反应才正对她的猜测。
只是下一次无意间涉及这个疑问时,另一个人给出的答案就没那么轻松且简明了。
“……我,可以问美咲一个问题吗?如果你感到不舒服,你可以保持沉默。”
某次执行任务,亚津子正一个人在战壕内给美咲包扎伤口。解开衣服,弹片划开的伤口、因长期负重不平衡而变形的肩膀和满是老茧的手,都不如美咲身上的另一样东西让她感到触目惊心——缠扎在脖子上、手腕上的层层绷带。
亚津子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她从来没敢多问,当下不由自主的脱口而出,也完全源于亲眼所见的震撼。
“为什么……总是要选择死呢?”亚津子询问道。
而美咲却一脸平静地看着亚津子。
“因为人生是没有意义的。”
她看到亚津子没什么反应,反而来了兴趣似的,继续说:“所以,如果有时……当你厌倦了这个毫无意义的人生,死亡就是结束,就是解脱……”
美咲的停顿把毛骨悚然的冷静推到了高潮。
“……是无意义人生中最有意义的一件事。”
“老师是不会认同的……”
美咲瞥了眼手腕上的绷带,叹了口气,用一句略带讽意的话结束了话题:
“他当然不会,她也不会,我直到现在,都还在这种困顿的人生中无意义的受苦,全都‘仰仗’于那个人……她总是看着我不让我去死,她剥夺了我寻死的自由。”
亚津子知道美咲说的是谁。
亚津子并不是生来就被分配在阿里乌斯特别小队里的,她被认为身有继承与复兴这块疮痍满目土地的血脉。
在阿里乌斯被从圣三一放逐,愤而拒绝外界援助而陷入永不休止的内战后,亚津子在相当一段时间内都被视为权力争夺的核心。
直到所谓“夫人”的外来者降临在阿里乌斯,以铁腕手段强行结束了其纷争不休的状态,亚津子才以“特殊保护”的理由调入特别小队,由队长纱织照顾,由此她才认识到了日和与美咲,以及后来的梓。
纱织或许是亚津子在战争年代最信赖的人,因为她从不对亚津子有半分的掩饰,亚津子见过她残酷的、几乎称得上毫无人性的训练方式,也见过她多次救下自杀的美咲、严厉斥骂日和与梓后,冷酷眼神中转瞬即逝的波动和颧上肌肉无意识的抽搐——她是不是真的有很多想说的话呢?亚津子不知道。
在以伊甸条约为掩饰的战争将要爆发的前夕,当四名小队队员们都聚集在黑夜笼罩的阵地中待命时,一次临时休息的空当恰巧为亚津子创造了和纱织二人共处的机会,她抱着冲锋枪走到纱织身边,靠在坑道旁,与纱织一起朝晦暗的野外望去。
“小纱……在想什么?”
“噢,亚……公主,你怎么还没休息?”
“睡不着,不可以吗?”
纱织沉默了,她并没有因为不服从命令而训斥亚津子。
“小纱,你说……我们这仗……究竟是为什么打的?”
“为什么打?”巨大的疑惑洪水般从纱织眼中涌出,“当然是为了惩治圣三一,惩治那些带给阿里乌斯苦难的人,我们要教会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特别是那些陶醉在泡沫一样幸福中的蠢货……所有的事情都是没有意义的,阿里乌斯的愤怒必将告诉她们何为虚无的真理!”
“……是这样吗?”
亚津子捋了捋几缕纱织黑蓝色的头发。
“这是夫人说的吧?可是……我想知道小纱自己的想法。”
“……夫人的想法就是我的想法。”
“……我还以为小纱不会对我撒谎。”
纱织忽然浑身发抖,她把坑道边上的泥土捏得咔咔作响,手臂上的青筋几乎要在皮肤内崩断。
“我!我……”
她长呼一口气。
“我想要阿里乌斯……摆脱战争和黑暗,即使我不知道那样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的……
我希望你们都能活下来,亚津子你,日和,美咲……我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活法,但至少……至少……”
纱织眼中的清亮其实只存在了短短的一瞬,一种异样的情感被愤怒裹挟着,很快就吞噬了她的理智。
“不……至少不会像白洲梓……不会像这个混蛋一样!这个该死的叛徒!她就是个该死的叛逆!让她去执行间谍任务就是最大的错误!她一个人在那里享受的那种……毫无意义的、愚蠢的、令人不耻的所谓‘生活的美好’,绝对不是我们要的生活!绝对!我从来……哪怕一次都没有认同过她的任何一个观点,为什么我完全驯服不了她?我就应该把那些破花烧……”
没有人说话,没有任何事情发生,日和和美咲窸窣的睡眠呼吸声此起彼伏,亚津子也只是静静地看着,然而纱织像是被什么东西中断了自己的宣泄一样,仿佛一个泄了气的皮球戛然而止。
“……对不起,公主,我失态了。”纱织把面罩拉上脸,“……既然睡不着,就待命吧。”
亚津子把自己厚重的全面罩戴好,用微弱的、小到除了自己以外不会有第二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
“这就是你人生的追求吗……小纱……”
天渐明时,她听见了子弹上膛的声音。
“战争开始了,公主。”
透过面具的观察口,亚津子发现自己好像有点认不出纱织了。
“我一枪就能杀掉那个男人,一切都会顺利的。”
至于后来发生的一切,也许符合某些人的预期,但绝对超乎了亚津子自己的想象:初战的袭击十分顺利,随后她却差点为了拯救纱织而被炸死,战争的天平则因为各种原因不断朝“敌方”倾斜,在战争烧到阿里乌斯本土后,这片很久不被太阳光照的黑暗之地,还从未见过卷入了各方军队、古今势力密集交火的如此“热闹”的场面……
然而这些亚津子都见不到了——至少在那个纱织信誓旦旦“一枪必杀”的男人领导着阿里乌斯特别小队将她从献祭十字架上救下之前,外界的事情她都一无所知。
在痛哭流涕的纱织怀里醒来的亚津子只知道,她其实只是一个迟早会被夫人利用的牺牲品,阿里乌斯特别小队正式成为了各大院校通缉的战犯,以及最重要的——关于阿里乌斯的一切战争,终于都结束了。
亚津子就这样开始了人生迄今为止最为颠沛流离的时光,自她出生以来,还从未有过这样一段经历使她对世界的认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她认识到了炮火和枪弹之外的生活,学会了更多园艺的技巧,见过了夕阳下的万顷碧波,懂得了与其他小队成员一起承担活下去的责任。
她不仅学会了爱人,还学会了被爱,她把对未来的美好祝愿寄托在紧扣十指的中间,她衷心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勇敢又坚强的人。
她不知道夫人是怎么被称为【老师】的那个男人推翻的,她曾询问过纱织,但纱织摇了摇头,她又去问美咲和日和,但她们也和纱织一样。
他……是怎么打败夫人的?
不过现在这些都已过去,今天的亚津子正站在这面将弹孔与硝烟的痕迹都粉刷干净的墙前,戴着顶深棕色的毛宽檐帽,在黑色连衣裙外还披着件浅青色的风衣。
就像被寒风吹了个措手不及,杂乱无章的回忆激得亚津子抖了抖身子,一个有些清冷的声音轻声问她:
“怎么了,亚津子?”
“噢……不,我没事,老师……”
亚津子已经很久没见过白洲梓了,她不知道现在的梓究竟过得怎么样,不过无论如何,终归是绝对比自己“有家不能回”的状态要好的。
但亚津子一直都与小队的成员在一起,她清楚地看到了战友们的变化,或多或少地,似乎过去的阴影正从她们身上慢慢消退。
十二天前是日和的生日,尘心——这个结结实实挨了纱织几枪,却最终幸免于难的男人,如期来到了小队的避难所。
当他把一个巨大得令四人难以想象的蛋糕摆到日和的前面时,日和差点激动得从烂石凳上翻了下来,即使纱织多次摆出队长的架势训诫她,就算身为寿星也要注意一下分蛋糕的公平和吃相,日和还是在大家宽慰的注视下,幸福地把最大份的蛋糕风卷残云扫了个干净。
亚津子“淑女”地吃掉了最少的一份蛋糕——从尘心带来的知识中,她学到了一些似乎更能体现她所谓“公主”身份的礼仪。她并腿侧放坐在日和身边,忍不住问日和:
“今天总吃饱了吧,日和?”
“嗯……嗯!只要有老师在,就一定能吃饱,不仅能吃饱饭,还有源源不断的新杂志看,我还可以把它们收集起来,不需要为了取暖把它们烧了……嘿嘿……”
日和满意地抹抹嘴巴,砸吧着嘴,拍拍肚皮说:
“能吃饱饭真的太幸福了!我这一辈子再没什么追求了,真的已经心满意足了……”
“这辈子……没什么追求了吗?”
“啊……嗯……”听见亚津子的喃喃低语,日和若有所思地挠了挠头,“也不能这么说……哦,那就祈求老师能一直都在我身边吧!这样我就不会再挨饿了,嘿嘿……”
“我们不能什么都太依赖老师哦?”亚津子敲敲日和的脑袋。
“诶?依赖吗?难道说……这也是老师手段的一种?呜哇……大人太可怕了,我早该想到世上没有什么白来的好运……”
七天前是美咲的生日,在新转移到的庇护所里,当尘心亲手把几乎等身大的熊玩偶抱到美咲怀里时,她虽然依旧嘴上嘟囔着“没有意义”“毫无用处”之类的话,手上却老实地把玩偶的毛攥得紧,在一阵极不符合她风格的热烈庆祝后,即使是她常年冰块一样的脸蛋,也偷偷泛起了晚霞一般的红。
“我的观点没有变。”亚津子只是要坐到她的旁边,连口都没开,美咲就突然说到,“我依然认为死是最好的,人这一生就该寻求自己的命定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