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辉一手抱起柳叶,一手持起那柄粗糙的木剑:“好,谢谢。”
他的动作很慢,和他平时的练习别无二致。
然而,包括狄二在内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除了谢湘林,没人相信叶辉是在虚张声势。
正午时分,海天一色。
风停,浪平,云歇。
万物俱寂。
叶辉轻声开口。
“这一剑,名为怀柳。”
花去肝肠断,剑来魂梦牵。残叶怀逝柳,孤掌撼苍天。
一剑,天昏地暗,山崩海啸,光寒三洲,无穷无极。
一剑,红尘断尽,时空破碎,造化扭转,因果不再。
最极致的痛楚,最冰冷的心境,最危险的剑意。
普天之下,没有人能活过这一剑!
此剑过后,剑修与剑客的界限不再分明;此剑过后,一个名字被永远刻在历史的墓碑上,第二重齿轮开始咬合、转动,三界的命运走向未知的异轨。
远在中海的柯铭心头一颤,从象征他无上地位的尊座上站了起来,眼皮不受控制地跳动。
死亡之意,久违的死亡之意,而且那么接近,那么真实。
柯铭怕了。倘若这一剑的目标是自己,那又会发生什么?
“剑修,剑修!”柯铭咬牙切齿地念着。他再度坐下,仰头长叹,焦虑地敲打着椅把:“要加速了……”
在与叶辉一海之隔的西南洲东部,李凡正蹲坐在一家酒馆的角落里,一身酒臭,烂醉如泥。
酒葫芦里的酒,怎么都倒不完,足够他醉倒、醉死。
叶辉出剑的一霎那,李凡倒酒的手一下子停了下来。
他重重地咳嗽了两声,抹了抹沾在衣领上的肺血,又瞥了眼靠在墙边、缠着纱布的剑,皱皱鼻子,遥望东海的方向。
“呵呵,莫名其妙。”
李凡举手,要了第三碟煮过头了的便宜花生。
刘放呆了,傻了。
他没想到,一把寻常的木剑能有如此大的威力。他更没想到,看似羸弱的叶辉能爆发出这么惊天动地的气场。
与此剑相比,刘放的剑法犹如丘陵之于山川、滴水之于汪洋、萤虫之于星辰,弱小不堪,可笑至极。
难道万象剑法是错的?神风剑法是错的?
他从没想过这两个问题,这也是刘放生平第一次对某些固有的“权威”产生了质疑。
叶辉的木剑并没实际刺到谢湘林身上,谢湘林也没承受半点儿外在或内在的伤害。
虽然谢湘林的确还活着,但从另一个角度看他已经死了。
“怀柳”不意味着别的,只意味着简单而纯粹的死亡。
这是叶辉自行感悟的究极剑招。
尘埃落定。
谢湘林满意地微笑:“死在这一剑下,谢某了无遗憾。”
他虚弱地抗拒着轮回界的吸扯,强挺着道:“可是,我的剑已抬起来了,就绝不能再放下去。这是剑修的尊严,也是我谢湘林的尊严。”
“你这一剑叫怀柳?我这一剑,就叫……就叫接柳吧。”
这实在算不上一个好名字,却是也此时此刻最合适的名字。
莫晓生昔年独断幽冥的生死一剑在谢湘林手中重现世间。
早在催动秘法的那一刻,谢湘林就懂了;直到催动秘法的那一刻,谢湘林才懂。
这本就不是杀人的剑法,而是救人的剑法。
救人的剑,岂非比杀人的剑伟大得多?
莫晓生救了凌东笑,谢湘林则要去救柳伊思。
而当时的童文,是想救今天的自己,救一年前为了维护自己甘愿引颈受戮的张空吗?
谢湘林不敢想,也不能想。
一道贯穿阴阳的剑气飘向黄泉的彼岸,撑船鬼得到冥冥之中的召唤,在那群不愿踏上渡魂船的灵魂中提来了一个坚守的女人。
它对她道:“你去吧,最好别太快回来。”
它又叹道:“为何,为何又是剑修呢?”
在黑与白的交界线,柳伊思同谢湘林擦肩而过。
二人一个向生,一个向死,心情却都是释怀的。
几乎就是在谢湘林坠入东海的下一秒,叶辉的耳边响起了一声熟悉而慵懒的传音。
“嗯……咳,师弟。”
叶辉大脑一白,十指插入泥中,拼了命地挖掘,又在拂去最后一层新土后轻手轻脚地掀开那层薄薄的棺材板。
柳伊思的身体并没如凡人一般腐坏,这是修士之躯给予她的天赐。
“伊思,伊思。”叶辉颤声呼唤。
她仍闭着眼,平静的脸庞与叶辉亲自把她安置到这一方小坟时一模一样。
叶辉本想捂住柳叶的眼睛,可他的手终究没能找到举起来的理由。他只做了一件事:将红了眼眶的柳叶拥入怀中,附耳念道:“柳叶儿,你哭吧,哭吧。你要记住妈妈的样子,你要牢牢记住……”
叶辉何尝不想流泪,过去是为柳伊思而流,现在却是为柳叶而流。
但他不能。没有哪个称职的父亲会在女儿面前哭泣,除了在她出嫁的那一天。
柳叶颔首垂眸,这是她此生第二次哭,而她的第一声啼哭还要追溯到柳伊思临终前。
幸好,这个世界有时比无间的地狱还要残酷,有时却比童话的结局还要美好。
柳叶断断续续的哭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段声音。
棺材里传出来的打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