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氏心里清楚,老太太对她早就有诸多不满,可没想到这么大的事儿,竟完全不跟她商量,压根没把她这个正妻放在眼里,气得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为何没人知会我?”
绣姑想说又不敢说。
犹豫再三,才道:“老太太说,让大夫人好好养病,这点小事,三夫人去办就行,不用再知会大夫人了……依奴婢看呐,老太太是要夺大夫人的管家权。”
傅氏双眼瞬间发直,呆呆地坐了好一会儿,才拉过被角,慢慢地侧身躺下,脸贴着枕头,无声地淌着眼泪。
“我的儿啊……你是白白丢了性命呀。”
她回想起多年前生产那晚,孩子的啼哭仿佛还在耳边。
稳婆和丫头都说,没有听到那孩子哭过。
可她明明听得真真切切。
孩子在哭。
哭他的父亲那时在外面花天酒地,和雪姬寻欢作乐……
儿子去了,他却欢欢喜喜迎新妇入门……
“我的儿啦,我的儿,痛死娘亲了啊!”
刘嬷嬷心疼得不行,上前安抚般顺着她的脊背,也跟着啪啪啪地掉眼泪。
“小姐,您别难过,老爷和府里几位爷会给您撑腰的,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们……”
傅氏心里明白,这不过是安慰话罢了。
娘家虽说能帮衬一些,可哪能护她一辈子?
好多事儿,父母和兄长也不好插手。
她抬起满是泪水的眼睛,问绣姑:“可有差人去问过我大哥,灵虚……刘世眷,他眼下如何了?”
绣姑低下头。
过了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俩字。
“死了。”
傅氏脑袋里“嗡”的一声。
“死了?怎么死的?”
绣姑道:“死在刑部的牢房里,对外说畏罪自尽。但听大爷的意思,估计是咱们大老爷下的手……”
傅氏身子一软,瘫在床上。
“薛庆治,你可真狠啦。”
她和刘世眷没有苟且私情,但有发小之义。
要不是这份情谊,她也不敢冒着那么大风险,帮刘世眷脱罪,还资助钱财让他逃命。而刘世眷也没有必要专程骗到尚书府里来,做那等伤天害理的事。
想必这些内情,薛庆治都查得清清楚楚。
他对傅氏没有多少真情,却一定会维护他自己和薛家的体面,要想彻底堵住那些说闲话的嘴巴,灵虚进了刑部大牢,肯定是活不成的。
其实她早想到这个结果,却无力救他……
“罢了,罢了,都是冤孽啊。都是冤孽啊!”
-
喜宴一散,薛庆治就如坐针毡。
今天雪姬正式抬姨娘,老太太新拨一个院子做他们的喜房,他正该留宿在此……
可他实在看不下去雪姬那张脸。
未老已衰,面色蜡黄如陈旧的纸张,眼额还有当年傅氏纹烙下来的刻痕,曾经的花容月貌消失殆尽,如同老妇……
愧疚与逃避交织心头,他难以理清,也不想去理……
恰在这时,刑部的狱吏上门来报。
“老爷,薛四姑娘身子不适,狱丞请老爷明示,当如何是好?”
薛四姑娘自从被刑部公差带走,已经三次以身子不适为由传信过来。
前两次,薛庆治都没有理会,只是以“身怀有孕”“照顾孕妇”为由,把她单独安排在一个离大牢很远的胥吏班房里,说是囚禁,不如说是软禁,比其他囚犯日子好过许多。
只是,四姑娘已嫁入靖远侯府,靖远侯都不在乎孙子,一声不吭,他尽了人父之德,也不好做那只出头鸟,掺和进这一桩惊天大案中。
今晚薛月盈的消息,却让他突然松了口气。
“我去瞧瞧她。”
他回房换了一身轻便衣裳,就准备出府。
谁知道刚走出垂花门,就瞧见薛绥站在那儿,似笑非笑。
“父亲这是要去哪里?”
薛庆治一愣。
这六姑娘竟管到他头上了?
见他神色不悦,薛绥笑容更盛。
“洞房花烛夜,断没有冷落新人的。父亲,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薛庆治沉下脸来。
“我有公务要办!你去陪陪你姨娘。”
薛绥看着他,脸上带笑,目光却是彻骨的冰寒,“我娘入府十八年,含辛茹苦十八年,等这一天,也等了十八年,父亲难道不该尽一尽做丈夫的责任吗?”
薛庆治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这世上荒唐事儿不少,可他还从没听说过,哪家哪户有女儿管父亲晚上睡哪里的……
“薛六,你不要胡搅蛮缠!”
薛绥盯着他,语气温柔却不容置疑。
“我不想让我娘伤心。父亲,你不会让我失望吧?”
薛庆治迎着她的目光,还是那双清澈漂亮的眼睛。
可不知为何,却看得他心下难受。就好似胸膛里的水分被生生挤压干净,有野兽盯上似的,只要他敢动,就会被她咬穿喉咙。
那一股莫名的惊乱,让他很是意外。
过了好一会儿,薛庆治才吐出一口气。
罢了!
不便做得太难看。
他将袍袖往身后一甩。
“念你有孝心,为父便留下来,同你姨娘说说话。”
他转身回去了。
薛绥看向旁侧那个愣愣呆呆的小厮,微微一笑。
“去告诉四姑娘,就说大老爷今晚要和雪姨娘洞房,抽不出身去看她。”
“这时候老太太也睡下了,不好去打扰,等明儿天一亮,我便去禀明老太太,请她出面找个大夫,替四姑娘好生调理一番……”
那小厮讷讷地点头张望。
薛绥又笑着说:“要是四姑娘实在着急,去侯府报信说不定还能快一些,好歹她肚子里还怀着侯爷的孙子呢……”
小厮点头哈腰地离去了。
薛绥笼在夜里的笑容,慢慢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冷到极致的脸。
幽幽淡淡,仿若寒冬里的坚冰,散发着彻骨的冷意。
对薛庆治来说,面对雪姬是十分艰难的,不光是因为她容貌尽毁,更因为他心里头那份煎熬和隐隐约约的愧疚……
想当年,留香阁的花魁娘子,一舞倾城。
多少王孙公子都为她着迷,一掷千金,竞相追逐,可雪姬却因为他一句“不负深情不负卿”的承诺,就委身于他。
“雪姬,这些年,是我对不住你。”
窗台下,薛绥听着这句话,心里毫无波澜。
但她知道,娘亲会喜欢听的。
她高兴,那就够了。
-
清阑院里。
傅氏得到薛庆治留宿雪姬房里的消息,整个人就像枯萎的夜昙花,呆呆地望着窗户,一会儿发愣,一会儿傻笑。
“千防万防,千算万算,终归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我到底是哪里做错了?”
她恨。
恨极了。
她悔。
又无从悔起。
她满心满眼都是对天道不公的埋怨。
“早知会有今日,不如生下来就掐死她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