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秧
我的家乡有个叫王子巽的人,是县里的秀才。他有个同宗族的先生在京城担任旗籍太史,王子巽打算前去探望问候。他整理行装后北上,出了济南城,走了几里路,有一个人骑着黑色驴子,赶上来与他同行。那人时不时用一些闲聊的话搭话,王子巽也会和他应答几句。这人自称姓张,是栖霞县的衙役,受县令差遣前往京城办事。他说话很谦卑,侍奉也十分殷勤。两人一起走了几十里路,还相约一同投宿。王子巽走在前面,他就挥鞭赶驴追上来;王子巽走在后面,他就在路边等候。
王子巽的仆人对此很怀疑,于是态度严厉地拒绝他,不让他继续跟着。张某很是羞愧,挥起鞭子离开了。到了傍晚,王子巽在旅舍休息,偶然走到门口,却看见张某在外面的屋子喝酒。他正感到惊讶疑惑时,张某看到了王子巽,立刻垂手拱手站着,谦卑得像个仆人,还略微问候了几句。王子巽只当是偶然相遇,并没有起疑,然而王子巽的仆人却整夜都保持着戒备。鸡叫之后,张某前来叫王子巽一同赶路,仆人呵斥拒绝了他,他才离去。
清晨的太阳已经升起,王子巽才开始上路。走了半天左右,前面有一个人骑着白色驴子,年纪四十多岁,衣帽整洁,低着头,随着驴子的步子一晃一晃,困得快要从驴背上掉下来。一会儿走到王子巽前面,一会儿又落在后面,就这样跟着走了十几里路。
王子巽觉得奇怪,便问道:“你昨晚做什么了,怎么困成这样?”那人听到后,猛地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说:“我是清苑人,姓许。临淄县令高檠是我的表亲。我兄长在他的官署里教书,我去探望他,得到了一些馈赠。昨晚在旅舍,不小心和那些念秧的人住在一起,吓得我一夜都不敢合眼,所以白天才这么迷迷糊糊的。”王子巽故意问:“念秧是什么意思?”许某说:“您出门在外的时间少,不了解其中的险恶欺诈。如今有一些坏人,用甜言蜜语诱惑赶路的人,找机会和他们一起停留休息,然后趁机行骗。昨天我有个远亲,就因为这个丢了盘缠。我们都得小心防备。”王子巽点了点头。
在此之前,临淄县令和王子巽有交情,王子巽还曾在他的幕府中任职,认识他的门客,确实有姓许的,于是就不再怀疑眼前这个人。两人便聊起了家常,王子巽还询问了他兄长的情况。许某约王子巽晚上一起投宿,王子巽答应了。但王子巽的仆人始终怀疑许某是假的,便暗中与主人商量,故意拖延行程,没有继续前进,与许某走散了,许某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二天,中午时分,王子巽又遇到一个少年。少年大约十六七岁,骑着一匹健壮的骡子,帽子和衣服都很整洁秀丽,容貌十分英俊。两人同行许久,少年都没说一句话。
太阳渐渐西斜,少年忽然开口说:“前面离屈律店不远了。”王子巽只是微微应了一声。少年接着便唉声叹气,似乎难过得无法自持。王子巽便稍微询问了一下,少年叹息道:“我是江南人,姓金。苦读三年,本希望能在科举中取得功名,没想到竟然名落孙山!我兄长在部里担任主政,所以我就带着家眷前来,希望能借此排遣烦闷。我生平不习惯长途跋涉,这扑面而来的沙尘,实在让人烦躁。”说着,他拿出一块红色手帕擦脸,不停地唉声叹气。听他说话,带着南方口音,声音娇柔婉转得像女子。王子巽心里很是喜欢他,便稍稍安慰了几句。
少年又说:“刚才我先骑马赶了一段路,家眷们一直盼着我,却久久不见我回去,怎么连仆人们也都没跟上来呢?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这可怎么办啊!”他一边说着,一边放慢速度,不停地回头张望,走得十分缓慢。于是王子巽便先走在前面,与少年的距离渐渐拉开。
傍晚,王子巽到旅店投宿。走进房间后,发现墙壁边有一张床,已经有客人在上面放好了行李。王子巽询问店主,这时有一个人走进来,把行李拿了出去,说:“您只管安置下来,我马上把它移到别的地方。”王子巽一看,原来是之前遇到的许某。王子巽便留他一起同住,许某答应了,两人就坐下来交谈。
过了一会儿,又有人带着行李走进来,看到王子巽和许某在房间里,转身就往外走,说:“已经有客人在这儿了。”王子巽仔细一看,原来是途中遇到的那个少年。王子巽还没说话,许某急忙起身拉住少年,少年便坐了下来。许某开始询问少年的籍贯和家族,少年又把之前对王子巽说的话告诉了许某。
不一会儿,少年打开行囊拿出钱财,堆在桌上看起来数量不少。他称了几两银子,交给店主,嘱咐准备酒菜,以便晚上边吃边聊。王子巽和许某两人争着劝阻,少年却不听。很快,酒菜都摆上了桌。席间,少年谈论文章很有风度和雅趣。王子巽问江南科举考试的题目,少年全都告诉了他,还背诵了自己文章的起承转合部分,以及篇中自己得意的语句。说完后,少年显得很是愤愤不平,王子巽和许某都为他感到惋惜。
少年又因为和家眷走散了,晚上没有仆人,担心没人照料牲口。王子巽便让自己的仆人去帮忙喂牲口,少年对此深表感谢。
过了没多久,少年忽然神色不安地说:“我生平一直不顺利,出门在外也没遇到什么好事。昨晚在旅店,和一些粗鄙的人住在一起,他们掷骰子大喊大叫,吵得我心烦意乱,根本睡不着。”南方口音把骰子称作“兜”,许某没听懂,便一再追问,少年用手比划骰子的样子。许某于是笑着从口袋里拿出一枚骰子,说:“是这个东西吗?”少年点头称是。许某便以骰子为令,大家一起欢快地喝酒。
酒喝得差不多了,许某提议一起掷骰子赌博,谁赢了就做东请客。王子巽推辞说自己不会,许某便和少年相对而坐,开始吆喝着赌博。许某还偷偷叮嘱王子巽说:“你可别声张。这南方来的公子很有钱,年纪又小,不一定精通赌博的诀窍。我赢点钱,明天请你吃饭。”二人于是走进隔壁房间。很快就听到里面赌博的喧闹声,王子巽悄悄偷看,发现之前遇到的栖霞县衙役也在其中,心里十分怀疑,便铺开被子独自躺下。
又过了一会儿,众人一起来拉王子巽去赌博,王子巽坚决推辞说不会。许某表示愿意替他分辨骰子的点数,王子巽还是不肯,众人便强行拉着许某替王子巽掷骰子。过了一会儿,许某来到床边告诉王子巽:“你赢了好几注了。”王子巽迷迷糊糊地随口应了一声。
突然,几个人猛地推开门闯了进来,嘴里说着听不懂的话,叽里咕噜的。领头的人说自己姓佟,是旗下负责巡逻抓捕赌徒的。当时赌博的禁令非常严格,大家都十分惊恐。佟某大声呵斥王子巽,王子巽便拿出太史的旗号来抵挡。佟某的怒气消了些,得知和王子巽是同乡,便笑着请大家继续赌博取乐。众人果然又开始赌起来,佟某也参与其中。
王子巽对许某说:“输赢我都不管了,我就想睡觉,别来打扰我。”许某却不听,仍然不停地过来向他报告输赢情况。赌局结束后,大家各自计算筹码,王子巽输了很多。佟某便要搜查王子巽的行李来抵债。王子巽愤怒地起身与他争辩。这时,金姓少年抓住王子巽的手臂,悄悄告诉他:“这些人都是坏人,心思难以捉摸。我们是因学问结交的朋友,肯定会相互关照。刚才赌局里我赢了不少,可以和你输的相抵。这本该是许某赔给佟某的,现在我们换一下,让许某赔佟某,你赔我。这不过是暂时掩人耳目,过后我还是会把钱还你。难道我会因为这点钱,就真的让你还吗?毕竟我们是重道义的朋友啊!”
王子巽向来为人忠厚老实,便相信了他。少年出去后,把这个交换抵债的计谋告诉了佟某,于是他们当着众人的面翻检王子巽的行李物品,估算价值后装进了自己的口袋。佟某拿到东西后,转而向许某和张姓衙役索要赌债,然后离开了。
少年随后就抱着被子过来,与王子巽头挨着头躺下,他的被子和褥子都十分精美。王子巽也招呼仆人睡在床榻上,大家都默默无声地准备安睡。过了好一会儿,少年故意翻来覆去,用身体亲昵地靠近仆人。仆人挪动身子躲开,少年又贴了过去,肌肤挨着仆人的大腿,滑腻得像凝脂一般。仆人心里一动,便试着与少年亲昵起来,而少年表现得格外殷勤。被子里窸窸窣窣地响动,王子巽隐约听到了,虽然觉得很惊讶奇怪,但终究没有怀疑其中有什么别的名堂。
天刚蒙蒙亮,少年就起床了,催促王子巽早点赶路,还说:“您一路旅途劳累,昨晚寄存的东西,到前面我再交给您。”王子巽还没来得及说话,少年已经收拾好行装,骑上了骡子。王子巽没办法,只好跟着出发。骡子一路疾驰,他们之间的距离渐渐拉开。王子巽以为少年会在前面等着他,一开始并没有太在意,于是就把夜里听到的动静问仆人,仆人如实告诉了他。王子巽这才吃惊地说:“这下被念秧的人骗了!哪有官宦人家的名士,会主动去亲近赶车的仆人呢?”但他又回想起少年谈吐文雅,似乎不是一般念秧的人能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