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答应了!” 泽维尔欣喜若狂地尖叫着,不知从哪儿冲过来,半抱住我。这突如其来的碰撞让我全身僵硬,我的大脑完全集中在抑制对这意外接触的本能反应上。别咬,别抓,别反抗,别动。
我真的很害怕,说不定哪天泽维尔又这样吓到我,我会不小心杀了他。或者…… 或者也许是故意的,毕竟我很难分清那些我知道不该做的事,和那些我内心强烈渴望去做的事。维苏威女士说,这种本能还是我自身的一部分。我内心某些部分想要的东西,与其他部分厌恶的东西相冲突,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些部分是分离的。她说,人本质上就是充满矛盾的。每个人都在与自己明知错误的冲动、诱惑和欲望作斗争。我们之所以引人注目,只是因为与其他人相比,我们所面临的诱惑在范围上有着巨大的差异。我们之所以不同,是因为我们的失误会伤害到比别人多得多的人。
“谁答应了什么事?” 我小心翼翼地挣脱泽维尔的怀抱,问道。
“本特利!” 他欢呼道,“我们在一起了!正式的!呃…… 不是那种公开的正式,因为我觉得圣殿骑士团有条规定,同小队成员之间谈恋爱是违反规定的……?”
他犹豫地瞥了我一眼,那眼神大致意思是 “请帮我确认一下 / 帮我完成功课”。
“没错,是有这条规定。” 我确认道,“不过这条规定里没列出具体的惩罚措施,而且有不少明显的例子表明,违反这条规定也没什么后果。”
他露出狡黠的神色,而我转身朝宿舍女生那边走去。可他还是跟着我。我们现在在营房里,我还穿着全副铠甲,因为我们很快就要出发去教堂。我只是得去叫一下杰利萨韦塔队长。
“哈,听起来你在这方面做了不少额外研究啊。” 泽维尔哼了一声,“不知怎的,我觉得那些例外情况并不在规定里。你不会对这条特殊的规定有什么特别的兴趣吧?”
“实际上,我确实有。” 我承认。
我一直在试图了解更多关于 “不成文的规定”,也就是哪些规定是真正被执行的,哪些不是。但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我甚至都不明白为什么有些规定一开始就存在。“同小队成员禁止恋爱” 这条规定尤其让我困惑,首先我得弄清楚这是什么意思(指那种会发生亲密行为的恋爱关系),然后我得搞明白为什么这会是个问题。我很确定人类非常喜欢并赞美恋爱关系啊?我还在琢磨这个问题。
“你真有兴趣?” 泽维尔惊讶地张大嘴巴,兴奋得满脸放光,“真的吗?哦,天呐,别告诉我,让我猜猜。是…… 梅利克!他那充满恨意的眼神其实是他炽热激情的证明!这是一对禁忌恋人的完美掩护,他们夜晚的幽会简直是传…… 嗯。等等,你不是才两岁左右吗?我绝对不该再这么想下去了。”
“我真希望你别这么想。” 我表示赞同,头盔下的我不禁皱起眉头,“我向你保证,梅利克是真的讨厌我。不过这跟我的年龄有什么关系呢?”
“就是…… 你懂的。” 他含糊地比划着,“这很奇怪。”
“我不懂。” 我平淡地说,“我真的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你们都觉得这很奇怪。我之所以知道你们觉得奇怪,只是因为每次有人提到我的年龄,大家都会露出震惊的表情。你们都应该知道这些啊,我的蛋被扔到森林里的时候,你们都已经在世了!”
“这不是…… 我是说,好吧,我们应该知道,但这还是很让人震惊,因为…… 嗯,你看起来像个成年女性!说实话,是个相当有魅力的成年女性。哇哦,如果吉娜讨厌你,有一半原因是出于嫉妒,我都不会惊讶。但魅力这种东西,完全是成年人专属的。而你…… 根本不是那个年龄。所以这让我们觉得很突兀,而且任何哪怕只是稍微对你有那种想法的人,现在都得赶紧扭转这种感觉。”
我眉头紧皱,努力在这些我不太理解的文化含义中理出头绪。尤其是人类关于魅力的那堆复杂玩意儿;我光是理解肢体语言和面部表情就已经很费劲了,还没开始琢磨按照人类的标准,什么样的人才算有魅力。在我看来,他们都只是…… 人类而已。等等,我们可以回到前面一点。魅力这部分其实不太重要。重要的是这是 “成年人专属”,这意味着……
“你觉得我像人类小孩一样,是次等人?” 我既困惑又生气地问道。
泽维尔惊讶地跳了一下。我注意到他总是格外情绪化,常常会用整个身体来表现其他人类只用一两道眉毛就能表达的情感。
“哟,拉克,” 他难得严肃地说,“你不能把小孩叫做‘次等人’。这太过分了。”
“呃,抱歉?那…… 前人类,这样说呢?”
“不行!” 泽维尔坚持道,“小孩也是人!”
“是吗?” 我追问道,“人类刚出生的时候,根本没有复杂的思维能力。婴儿又没用,又恶心,还脆弱得可怕。跟我同岁的人类小孩也没好到哪儿去。当然,大多数小孩能走能说,但两岁的小孩和二十岁的成年人之间的差别,可不只是经验不足。两岁的小孩在思维水平和方式上,就是跟成年人不一样。就因为这个,你们把小孩当作低等生物。你们甚至有个专门的词,用来形容‘像跟小孩说话一样跟人交流’,而且对别人这么做是很不礼貌的。除非那个人真的是小孩,因为小孩不明白为什么要在意这些。”
泽维尔张嘴想说什么,然后又闭上嘴,摇了摇头。
“好吧,我是说,你说的也没错,” 他承认道,“但孩子依然属于人的范畴。他们只是…… 心智尚未成熟的人。”
“所以你觉得我也是这样?” 我问,“心智不成熟?是个白痴?像个孩子?我或许不像你知道那么多事,但我不是小孩。我不是人类,泽维尔!我孵化出来的时候可不是个毫无意识、需要时刻照料才能保命的小不点儿,我不用花长得离谱的时间才长高几英寸,而且我绝对不用把一件事听上或看上二十遍才能记住!我不到一岁就已经度过了童年阶段。人类就是发育得太慢。”
我意识到自己生气了。我能感觉到本能在脑海中蠢蠢欲动,诱使我用牙齿和爪子来宣泄愤怒。我缓缓吸了口气,刻意压制住那些情绪。谢天谢地,泽维尔举起双手做出安抚的手势,帮我缓和了气氛。
“好吧,你说得对,” 他回应道,“抱歉。我绝对不觉得你表现得像个小孩,除了有很多事你不知道。但那只是…… 那种有点古怪的无知,不是不成熟。嗯…… 既然你提到了,我想赶紧确认一下,你记得自己的一生吗?比如,从孵化开始?因为这真的太让我震惊了。”
“注意用词,” 我叹了口气,“其实我记得孵化之前的事。我最早的记忆是…… 坠落。我猜是从希弗洛克身上被扔下来时,身体本能的恐惧把我唤醒了。这倒挺好,因为这意味着我孵化得够快,在疯狂的进食开始前还吃了点东西。”
“你吃的第一样东西是什么?” 泽维尔问道,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带着那种奇怪的好奇,让我不禁怀疑如果我是人类而不是长毛怪,他会不会就没这么喜欢我了。这种感觉…… 不太舒服。
“我妹妹,” 我简单地回答,“我们落地的时候,我猜我们都在一堆蛋里。一孵化出来,我们就开始互相吞食。我能活下来,是因为我想到要逃跑,而不是留下来进食,而且吃了我的兄弟姐妹治愈了我坠落时受的伤。”
“哇,” 我终于走到杰利萨韦塔队长的门前并敲门时,泽维尔轻声感叹道,“天呐,长毛怪太厉害了。”
我眯起眼睛瞪着他,不过他在头盔后看不到我的表情。
“你为什么总是对这个这么兴奋?” 我追问道,“我们是个大麻烦,泽维尔。”
“嗯,当然,没错,这是肯定的,” 泽维尔表示赞同,“但从某种抽象的角度看,你可以既是对人类的威胁,同时又超级酷,你懂吧?想想看!你吃了东西,就能在身体上展现出它们的特征,慢慢变异成一个力量、速度,还有在你身上体现为智力,都越来越强大、越来越复杂的生物。这怎么就不是世界上最酷的事呢?”
我皱起眉头,感觉自己开始烦躁起来。真希望杰利萨韦塔快点从她房间出来,给我个离开的借口。我听到她在里面走动,但她还没到门口。
“你不用这样生活,泽维尔,” 我提醒他,“我讨厌做长毛怪。这太…… 太糟糕了!”
他又举起双手做出安抚的动作。
“对不起,对不起,” 他回答,“我不是想轻视你的艰难处境之类的。我没说这对你来说有趣又美好,我只是说这很酷。我只是…… 有这种偏见,你懂的吧?我从十一岁起就想拥有变形的能力。倒不是说我最后获得的能力不好,只是…… 嗯,不是我的首选。”
他话音刚落,杰利萨韦塔队长的房门突然猛地打开,她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她看起来状态不太好。自从我见到她,她就一直在睡觉,但即便如此,她眼下的黑眼圈似乎还是越来越重了。
“拉克,” 她粗声粗气地点点头跟我打招呼,“抱歉让你久等了。去教堂?”
“去教堂,” 我点头回应她,“你还好吗,队长?”
“不太好,但死不了,” 她耸耸肩回答,“多谢关心。”
“你知道吗,我得说,你比我想象中我们未来的队长随性多了。” 泽维尔评价道,我们三人一起出发。
“我交朋友比下命令在行多了,” 杰利萨韦塔队长打着哈欠解释道,“我觉得就算他们给了我一顶更高级的头盔,这也不会改变。而且,只要我下命令的时候你们能认真对待,这才是重要的。”
“酷!” 泽维尔咧嘴一笑,懒洋洋地敬了个礼,“那我很期待在您手下服役,女士!”
“嗯哼,” 杰利萨韦塔咕哝道,“但要确保你和你的新男友别惹出什么麻烦,因为那样就会变成我的麻烦。别搞那些小情侣的破事,别偏袒,别在宿舍里做爱。我会知道的。要是你们分手,像个成年人一样处理。”
奇怪的是,那一刻泽维尔对队长的惧怕远远超过了他对我的惧怕,这让我莫名有些恼火。
“呃,哦,” 泽维尔结结巴巴地说,脸涨得通红,“是,女士。”
“本特利呢,到底?” 我随口问道。
“哦,他今天去他妈妈所在的教堂了,” 泽维尔耸耸肩回答,“在城市另一边,差不多要横跨整个城市。”
“啊,” 我点点头,“我也觉得我应该说声恭喜,但我给忘了。所以…… 恭喜你。”
听到这话,他立刻又高兴起来。
“谢谢!”
我们去的教堂不在营房里,而是一座公共建筑。不过,它离营房非常近,所以没几分钟我们就走进了这座巨大的建筑,城里这一片的人都来这里听布道。这里肯定有好几百人,直到最近,我都觉得人太多,太吓人,不敢来。但几周前本特利鼓励我和他还有泽维尔一起来,从那以后我就一直跟他们来这儿。我有点显眼,因为只有我是全副武装来的,但这比我不这样做吸引的注意力还是少多了。
我听说这座石制建筑设计容纳量超过一千名信徒,但即便考虑到这一点,它看起来还是大得离谱。天花板离我们头顶足有两百英尺高,除了占据墙壁的巨大玻璃窗,中间几乎没什么东西。自从看到它,我就忍不住想为什么要建这么高。人类肯定长不了那么高。难道是为了接待会飞的客人?这肯定和教堂本身的功能没什么关系;格雷戈里牧师的教堂比谷仓还小,我们在那儿听布道也没出什么问题。
其实圣殿骑士并不一定要参加教堂布道,不过因为要成为圣殿骑士首先得有牧师推荐,所以几乎所有圣殿骑士都会定期参加。我营房里很多人都来这儿,包括除了梅利克之外我所有的同组学员。所以,在最后一排的长椅上坐下,尽量让自己在铠甲的束缚下舒服些后,看到吉娜朝我们走来,我并不太惊讶。
但看到富尔维亚时,我真的是惊讶极了。
我的身体瞬间僵住,剧烈地颤抖着,满心的痛苦。我的 “大餐” 回来了。我最爱的食物。我的身体无法呕吐,但我新获得的人类情感的某个部分却试图干呕,那如潮水般汹涌的情感,在我的脑海、喉咙和胃里狠狠扎根,猛地一扯。我的本能欢呼着,他们把她带到了我面前,丝毫不顾及我的痛苦。看看她重新恢复活力的四肢。闻闻她愈发浓郁的气味。我敢打赌,她的味道也和身体其他部分一样恢复如初了。
而我最熟悉的味道,莫过于富尔维亚的。更糟糕的是,我对她的记忆,完全停留在…… 嗯,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那时我还不懂对错,还没有愧疚感和同理心。现在回头看,我当然后悔。但那些记忆本身却没有丝毫负面情绪的沾染。从很多方面来说,那是更快乐的时光。那时我可以折磨、杀戮,在这些行为中只感受到愉悦。而如今,想起自己曾经是那样可怕的生物,且再也无法体验到那种纯粹的快乐,这两种想法从不同方向将我碾碎,让我在自己内心的寂静中痛苦尖叫。
泽维尔坐在我的左边,杰利萨韦塔队长在他的另一侧。所以是吉娜坐到了我右边的空位上,富尔维亚紧挨着她坐下。她就在那里。我的喜悦与悔恨,近在咫尺,却又如此折磨人。我的眼睛开始湿润,我用尽全身力气忍住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