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房突然传来茶盏碎裂声。两人冲过去时,见聋老太太攥着半块枣木牌跌坐在地,老花镜歪在鼻梁上,混浊的眼里闪着异样的光。
"老太太,伤着没有?"李满仓蹲身要扶,却被枯枝般的手抓住腕子。枣木牌怼到眼前,隐约可见"宝华"二字阴刻纹。
"你们从哪得的这牌子?"老人声音发颤,布鞋底碾着碎瓷片咯吱作响,"这是我爹那辈银匠铺的工牌!"
小翠突然"啊"了声:"昨儿收拾旧木料,在装螺钿妆奁的匣子夹层里找着的..."话没说完,老太太已踉跄着奔向前院。晨光里,她抖着手翻开妆奁暗格,泛黄照片上的少女腕间,赫然系着块枣木牌。
槐花簌簌落在石桌上。李满仓看着老人佝偻的背影,忽然想起莫斯科那位修复油画的犹太老人——他们抚摸旧物时的神情,都像在触碰消逝的时光。
"满仓!好消息!"赵文博的嗓门震落几朵石榴花。他身后跟着穿中山装的圆脸青年,"这位是文物局的小郑同志,专门来看咱们的展品!"
小郑扶了扶玳瑁眼镜,掏出笔记本:"领导特批,展览增设传统计量器具展区。"他瞥见工作台上的雷击木,突然凑近细看:"这是...金丝楠阴沉木?"
满院目光霎时聚来。李满仓刚要解释,东厢房突然传来李二狗的惊呼:"诈尸啦!"众人冲进去,只见他举着刚修复的西洋自鸣钟,钟摆竟"咔嗒咔嗒"动起来。
"什么诈尸,这是发条筋没卸干净。"小郑笑着接过钟表,"我在故宫钟表馆实习时常见..."话音突然顿住。他盯着钟壳内壁的刻字念出声:"壬戌年宝华楼精制——这不是那个失踪的婚庆钟吗?"
聋老太太的拐杖"咚"地杵在地上。她颤巍巍摸出枣木牌:"小伙子,你认得这个?"
日头攀上屋脊时,院里已摆开阵仗。小郑带来的红木箱里,皮尺、骨算筹、铜砝码等老物件铺了半张石桌。他正给学员们讲解戥子秤的用法,鼻尖沁着汗珠:"...古代药铺用的戥子,能称出半钱之差。"
"比绣花还精细呢!"刘二婶的闺女春桃凑近看戥杆上的星子,"这要是刻在木头上..."
"说到木雕戥子,"小郑突然转向李满仓,"我们收集到河北有位八旬老匠人,还能做全榫卯的十六两老秤。"
李满仓心头一动,目光扫过工作台的雷击木。昨夜老太太说的"称心如意"忽然在耳边回响,金丝纹路仿佛在木料上蜿蜒出秤杆形状。
午后蝉鸣欲躁。李满仓蹲在石榴树下劈料时,春桃领着个穿阴丹士林布衫的姑娘进院:"满仓哥,这是我表姐慧芳,在工艺美院读书的!"
姑娘放下帆布画夹,露出靛蓝扎染的衬里:"我们教授说,传统木雕的立体构成很值得研究..."她忽然盯着李满仓手中的坯料,"这是要雕螺旋纹?"
李满仓诧异抬头。眼前人不过十八九岁,杏眼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老练。"你学过木作?"
"我爷爷是箍桶匠。"慧芳蹲下身,指尖抚过斧劈痕迹,"他常说"木性如人性,顺纹不夺理"。"突然指向坯料某处,"这里逆纹了,再劈要裂。"
仿佛印证她的话,木料"咔嚓"裂开细缝。李满仓望着断口倒吸冷气——若按原计划雕刻,三天后准得出岔子。
暮色染红窗棂时,院里多了架奇特装置。慧芳带来的活动人偶被学员们围得水泄不通——檀木雕的采药人随着机关转动,竟能模拟捣药动作。
"这是根据《天工开物》复原的。"姑娘转动曲柄,人偶手腕精准地起落,"我想把传统木雕和机械传动结合..."
"胡闹!"赵文博突然摔了茶碗,"老祖宗的手艺讲究个心手合一,整这些洋机器算什么!"
满院俱寂。慧芳咬着嘴唇收拾图纸,帆布包上的墨竹补丁微微发颤。李满仓瞥见她手背的烫疤,突然想起自己初学雕刻时被师父责骂的情形。
"赵叔,当年咱祖师爷不也改良过平雕刀?"他拎起慧芳设计的齿轮组件,"您看这黄杨木做的棘轮,不正是老物件里常用的?"
赵文博凑近细看,突然"咦"了声:"这榫头倒像古建上的斗拱..."
"就是受祈年殿藻井启发!"慧芳眼睛亮起来,"您看这个联动装置..."
月亮爬上屋脊时,讨论声仍在继续。小翠偷偷往李满仓兜里塞了块豌豆黄:"满仓哥,慧芳姐要在咱院住多久呀?"
李满仓望着西厢房新支起的行军床,檐下风铃正叮咚作响。慧芳带来的留声机在放《步步高》,唱片纹路映着月光,像给夜色刻了圈年轮。
三更时分,李满仓被窸窣声惊醒。蹑足来到工作间,见慧芳正就着月光修补人偶手臂,画夹上密密麻麻的笔记泛着蓝光。
"用鱼胶调的木粉补缺角最牢靠。"他递过盛胶的蚌壳,"白天的事..."
"我明白赵叔的心思。"慧芳蘸着胶修补人偶指节,"美院教授也说,新玩意要长得像老树的根才行。"
月光漫过窗台上的忍冬藤,给两人披上银纱。李满仓凝视齿轮间流转的辉光,忽然抓起刻刀:"你说,要是把雷击木雕成星辰秤..."
"叮——"
刻刀划过木料的声音惊醒了檐下麻雀。慧芳突然指着窗外:"快看!"
银河垂落四合院天井,雷击木上的金丝纹竟与星空遥相辉映。东厢房传来聋老太太的呓语,混着留声机沙沙的尾音,仿佛岁月在说梦话。